栏目导航
徐学组织
协会介绍
徐学研究
霞客智库
图片新闻

黄向坚赶路与徐霞客旅游

黄向坚赶路与徐霞客旅游
   庄月江
 
(一)
 
徐霞客西南游,自崇祯九年(1636)九月十九日从家乡江阴出发,至崇祯十三年(1640)六月丽江知府木增派使者送他回江阴,历时三年三个多月。无独有偶,徐霞客的一位大同乡,苏州人黄向坚,在顺治八年(1651)十二月初一日,“担一囊一盖一草屦启行”,离开苏州,到云南大姚县寻亲,于顺治十年(1653)六月十八日,奉父母回到苏州,“凡历京省七府三十有三州县,卫司关驿镇寨,不可胜纪”,越三年,计时五百三十余日,行程两万五千里有奇。 
黄向坚赴滇走的驿路,与十五年前徐霞客走的路线大同小异,行路难之经历,亦相似。但黄向坚的行走,比徐霞客的行走更为艰苦。第一,征途:徐霞客有行伴静闻和尚,更有仆人顾某服侍,而黄向坚只是孤身只影。第二,归途:徐霞客(因病)由丽江知府木增遗使送回家乡,而黄向坚除雇肩舆让父母乘坐外,自己与堂弟两人一路上需悉心照料双亲。第三,旱路,徐霞客经常有肩舆或马匹代步,黄向坚则始终靠自己的两只脚板。第四,徐霞客出游时虽路上盗警不断、土司争雄、边患蜂起,但就整个社会环境而言,还算相对安定;黄向坚却是从满清统治区向南明统治区行进,多次被疑为奸细,拘押严查,并转辗于乱兵之中,所遇凶险,非但不亚于徐霞客,且有过之。
黄向坚“担一囊一盖一草屦”从苏州出发到滇南大姚县寻亲,历尽千辛万苦,几近九死一生,终于将双亲成功地接回苏州老家的事迹,见上海进步书局印行的《黄孝子寻亲纪程》(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三册),作者就是黄向坚本人。
黄向坚(1609-1673),明末清初画家,字端木,号存庵、万里归人,善画山水,师法王蒙。其先世常熟人,迁家苏州西郊,是建文帝时期殉难的给事中黄铖的后裔。其父黄孔昭(字含美)于崇祯十六年(1643)选得云南大姚知县,挈室及弟之孤赴任。向坚留家。翌年,明亡,“江南不守,西南复立国”,江楚两粤,连年战争,行旅断绝。云南远在边陲,书问不通。思亲心切的黄向坚,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于“顺治辛卯(1651)腊月朔拜墓辞家”,踏上寻亲之路。
“西南复立国”者,指的是张献忠的“大西国”。 张献忠于顺治三年(1646)战死后,以其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人为主的大西军残部数千人南下,破重庆,克遵义,陷贵阳。孙可望自封为“国主”,年号“兴朝”。顺治四年(1647)三月进军云南。翌年二月,大西军利用滇南土司沙定洲叛乱与镇守云南的明朝黔国公沐天波平乱的机会,联合明朝驻军,打败了沙定洲。四月“省城百姓迎降”, 大西军和平进入昆明。同年秋天,大西军控制整个云南。顺治九年(1652),南明永历政权接受孙可望和李定国联合抗清的建议,封孙可望为“秦王”。孙可望迎永历帝安置在贵州西南面的安龙①,派兵监护。他自己驻守贵州,李定国屯兵云南。同年,刘文秀率兵北进四川,李定国率兵东进湖广。刘文秀先胜后败。五月,李军进军湖南,攻克沉州(今湖南英江)、靖州。
黄向坚的父亲黄孔昭“摄篆三姚”未几,即“滇事大坏”,黄孔昭“挂冠”避难。大西军占领滇南后,他“流离远播”,安家在白盐井,聊以度日。
 
(二)
 
黄向坚走的是驿路。从苏州出发沿大运河而下,在大运河的尽头杭州由钱塘江换乘上水船,由富春江而兰江、衢江、常山江、信江,经弋阳、贵溪到邓家埠(今余江县),还算顺利。从邓家埠开始,“托足芒鞋矣。路次多盗多虎。佳山佳水,悉成苦况。”一路上跋山涉水,来到湘西,从由北兵(清兵)把守的洪江关荒郊偷越,潜入湘黔交界处“人烟断绝”的北兵与“西兵”(大西军)隔离地带,通过“山农结伴持矛带弩而耕”的苗人聚居区,进入了大西军控制地区。“江南风俗变革六七载,忽睹此,如异国焉”。
黄向坚所经关隘,均被“严查拿问”。他首次遭遇,是在湘黔边界鲇鱼坡下的一个要塞,被疑为奸细捉进军营,“将主作嗔怒状,左右持戟恣睢”。黄向坚一番冒死寻亲的哭诉,获得营中将士的同情,供其食宿,翌晨押至平溪见主帅。主帅高总戎听了黄向坚赴滇原委,加以矜怜,云:“寻亲果真,当给票放之前去。”即签发路条。此后,在贵阳府,一位程姓的南方人帮他从衙门的档案中查知,其父黄孔昭已于丁亥(1647年)解任,并建议他上书大西军“主帅”,说明寻亲缘由并请求发“票”提供方便。四月初一日晚,黄向坚得到主帅“据实非奸细。的系寻亲。著给票与他去”的批语。从此,虽又历尽艰险,但都逢凶化吉,且在平夷卫遇曾任云南阳宗知县的绍兴人钱士驌,告诉他其父寓居白盐井。至此,黄向坚总算有了父亲的确切消息。五月十五日,终于在白盐井与父母相会。“自苏至此,计驿道万里有余,缘多间阻,迂迴曲折,凡行半年半月”,黄向坚终于遂愿。
在白盐进小住半月余,为措回乡盘缠,黄向坚持父亲手书,赴滇南找父亲的门生求助,“一进青岭,三出姚城,继下威楚,旋上鹤川诸郡,往返又三千余里”。
顺治九年十二月初四日,黄向坚奉双亲自白盐井踏上归途,至翌年六月十八日下午回到苏州家里,又是七个半月。归途先是步行,直至四月廿四日在兰田镇“寫倒扒子船”,次日下滩走水路,几经换船(或客船,或货船,甚至营船火舱),经娄底、檀市、湘乡、湘潭,过洞庭,由汉水经武昌、汉口,沿长江而下,进京口“买小艇”返乡。
黄向坚回苏州走的水路,与木增遣使送徐霞客经黄冈、京口回江阴走的水路相似。不过,徐霞客在病中,从丽江到江阴的归途,或未记日记,或日记散失,无只字可考。黄向坚虽是扶携双亲赶路,但还是将“山之稠叠,水之险恶,足迹所到,目力所经,姑记其大略”,回到家里,撰写寻亲纪程的同时,还创作了两本册页:《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与《黄端木岵屺图册》,以及《石壁泛舟》、《秋江晚渡》等山水立轴。
 
(三)
 
黄向坚赴滇南是为寻亲而匆匆忙忙赶路,不似徐霞客闲云野鹤般游历西南各省,专向风景佳处、名胜多处探访,并作种种考察和访问。然黄向坚留给世人简要的“纪程”和20幅册页的题跋中,对途中的所见所闻,还是有作了一些“游记式”描写,将明末清初自江南到滇南这条漫长且战乱频繁的驿路上的自然景色、民情民俗、社会风貌、遭兵燹的城市乡村,以及诸如“途中兵马纷拥”、“象马塞道”、“人马纵横,旌旗蔽空,炮声如雷,震动山谷”的战时景象,都择要笔录或图录。尤为可贵的,还记录了顺治九年(1652)亲历的一次地震:“经楚(雄)城下地震。众山摇撼,声如雷轰,城堞崩陷,砖石乱飞,几不免。时六月初八日也,眉渡地方压死人民千计……”②2007年7月10日,新华社报道楚雄自治州姚安县7月9日(闰五月十七日)晚7时许发生6.0级地震。由此看来,楚雄也许是地震多发地区,黄向坚345年前夏天亲历的那场地震,对研究2007年夏天同一地区发生的这场地震,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前面说过,黄向坚赴滇南所走路线,与徐霞客西南游所经府县,大同小异,徐霞客到过大姚,而黄向坚的目的地就是大姚。徐霞客经过白盐井,黄向坚的双亲恰好寄寓于白盐井。“游记”中记录的某些地方和风景,“纪程”中也有记录。
如盘江桥,徐霞客描写相当细致:“桥以铁索,东西属两崖上为经,以木板横铺之为纬。东西两崖,相距不下十五丈,而高且三十丈,水奔腾于下,其深又不可测。初以舟渡,多漂溺之患;垒石为桥,亦多不能成。崇祯四年,今布政朱(家民,云南人)时为廉宪,命安普游击李芳先(四川人),以大铁链维两崖,链条数十条,铺板两重,其厚仅八寸,阔八尺余,望之飘然,然践之则屹然不动,日过牛马千百群,皆负重而趋者。桥两旁,又高维铁链为栏,复以细链经纬为纹。两崖之端,各有石狮二座,高三四尺,栏链俱自狮口出。东西又各跨巨坊。其东者题曰“天堑云航”,都督朱公所标也;其西者题曰“□□□□”,傅宗龙时为监军御史所标也。傅又立穹碑,题畅快“小葛桥”,谓诸葛武侯以铁为澜沧桥,数千百载,乃复有此,故云。余按,渡澜沧为他人,乃汉武故事,而澜沧亦无铁桥;铁桥故址在丽江,亦非诸葛所成者。桥两端碑刻祠宇甚盛,时暮雨大至,不及细观。”
《黄孝子寻亲图册》第二幅画的是就是盘江桥:“次盘江,波涛汹涌。两崖陡峙,拔壑数千仞,舟楫不能施。昔贤贯铁索为梁,以通往来。城隅有铜柱卓立。乃伏波征蛮,驻兵于此。古称入滇这要害处也。”《黄端木岵屺图册》第八幅画的还是盘江桥,题识文字比前一幅多,亦带考证性质:“考盘江,界黔地,东距永宁原出土番,经乌撤由七星阁盘折而下,递粤西,而底南海。昔武侯南征至盘山,即此地也。夏秋水溢,其色红绿奔涌有轰雷转石声。行者不胜望洋而叹。胜朝方伯朱公絙铁成梁,洪功巨绩,堪与伏波铜柱并垂不朽。”虽然这两条款识比较简单,但盘江桥的险峻和由来,写得都很清楚。
太华山,又称碧鸡山,西山,是昆明西郊的风景区。徐霞客经仔细考察,作有《游太华山记》。黄向坚虽是匆匆过客,深为其景色陶醉,留下了一幅册页,款曰:“金马碧鸡,滇中名胜也。宦游题赏者,无代无之。其嵯峨突兀,峙耸昆明池侧。飞青舞翠,矫矫如竞丽争妍。予历其岭,遥望太华诸峰,山光水色,飘渺相涵,晃恍然阆苑蓬瀛。”
西南与江南地理、景色殊异,河流溪涧奔流于高山峻岭之中,与江南的小桥流水、岸阔波平的江河天差地别,桥梁因江河置宜,非江南清一色的石桥、木桥可比。也许就是这个原因,用“画眼”看世界的黄向坚,在二十幅山水册页中,画了六幅“桥图”。除了上述两幅盘江桥,还有清浪卫城郊两幅特殊的“渡桥”:“恃险一江,江水泛滥,驶如奔马,不能使楫。两岸置杙,以篾絙贯桅末,系舟以渡。至中流,恍若乘槎天汉”;剑川道上,有苗族百姓建的“峭壁千寻,下临深渊,波涛澎湃于危石间。苗人置索山岭,贯于竹筒,抱持往来”的索桥;沅州地界,“惟大泷水势奔流,土人架独木为梁,危窄殊甚”,乃独木桥也。
黄向坚画册中的这些桥,徐霞客也都介绍过。例如,徐霞客描写过独木桥之险:“其树长二十余丈,大合抱,横架崖壁下,其旁俱丛箐纠藤,不可着足,其下坎坷蒙蔽,无路可通,不得不假道于树也。过树,沿西崖石脚,南向披丛棘,头不戴天,足不践地,如游蛇伏莽,狨过断枝,惟随老僧,僧攀亦攀,僧挂亦挂,僧匍匐亦匍匐……”黄、徐二位笔下的独木桥,就文字而言,前者概念,后者形象,前者笼统,后者细腻,因他俩身份与“行走”目的不同使然。前者寻亲赶路,故在过独木桥时有“超步勇行,视怒涛如安澜,不啻若鼓翼而登彼岸”的豪情,尽管“迄今援笔犹为股悚”;后者猎奇漫游,兼有考察地理民俗之意,故写景状物,力求形象生动,“僧攀亦攀,僧挂亦挂,僧匍匐亦匍匐”,过桥之险,可想而知。
黄向坚是画家,即使“佳山佳水,悉成苦况”,对于沿途风景,还是相当关注的。“纪程”尽管简单,文字却富有色彩,既有鸟瞰“扫瞄”,如“出邓川州,逾岗截涧,悬崖垂垂如欲坠,人头上涧深水浚,响震林谷,眩目悸心”、“出大理路,望点苍山亭亭十九峰,屏立海岸。峰头积雪,白云带腰,海水绿如柳汁”,又有局部特写,如“雪深至马腹,树头皆剑戟”、“山雨忽来,岚雾腾空而卷,与之前后相追逐”、“步步踏云,峰峰带雨,衣袖淋漓”、“惜岳阳楼之胜,从惊魂未定之时,在帆顶过去”、“庐山雄峙,波涛凶恶”、“两岸青山,一江碧水”、“烟雨满江”、“小孤山立江心如翠螺”……虽片言只语,却似诗似画,其实已成为黄向坚回家后创作《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黄端森岵屺图册》,以及众多山水立轴的小构图。
从《黄孝子寻亲纪程》的文字看,作者文学修养不凡,像“步步踏云,峰峰带雨”这样的写实、“海水绿如柳汁”这样的比喻,生动,新鲜,一般的纪实作品中并不多见。
 
(四)
 
《徐霞客游记》与《黄孝子寻亲纪程》中都有关于西南地区战乱频仍的描写。
徐霞客于崇祯九年(1636)从家乡江阴出发的时候,距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还有八年时间。那时候江南一带,经济繁荣,人民安居。徐霞客在进入江西地界之后,始“闻其地多盗”;进入湖南后,在衡阳郊外江中遇盗,被洗劫一空。此后,在湘桂交界处,徐霞客耳闻目睹的,已不是零星的鸡鸣狗盗,而是股匪与流寇,如“是时讹传衡(阳)、永(州)为流寇所围,藩城亦愈戒严”③、“马陆庙……流贼七八十人,夙往来劫村落,近与官兵遇,被杀者六人。旋入陆川境,掠平乐墟,又杀数十人。还过北流,巢此庙中,縻诸妇女富人,刻期索赎,不至者辄杀之”④,在松城墟旅舍,记述官军剿匪前派人给流贼通风报信,放走流贼,用流贼留下的一颗人头,“以荡平入报”⑸,兵匪一家之危局,由此可见一斑。在广西、贵州和云南,少数民族众多,又保留着土司制度,既有汉官,又有“土官”,部落之间争战不断,有些实力雄厚的土官,漠视大明政权,时有叛乱暴发,更有安南豪酋侵扰,边患不息。所有这些,《徐霞客游记》中都作了详尽的记录。例如贵州安庄,“此间为安邦彦所荼害残害独惨,人人恨不洗其穴。然以天兵临之,荡平甚易,而部院朱独主抚,以致天讨不行,而叛逆不戢”⑹;滇南鲁白城一带,自崇祯七年(1634)普名声叛乱,“师宗南四十里,寂无一人,皆因普乱,民不安居”、“当事者(大明政权)姑以抚了局,酿祸至今。自临安以东,广西以南,不复知有明官矣……府州文移,不过虚文”⑺。土司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不畏国宪,而取重外夷”,引狼入室,如“田州与归顺争镇安,既借交夷为重;而云南之归朝与富州争,复来纠助之。是诸土司只知有莫夷,而不知有中国矣”⑻,西南边境屡遭“交夷”侵扰,入侵者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民不聊生。徐霞客还记录了崇祯十年(1637)十一月初一日旅途中遇见的两支“交夷”的小分队:“抵岭头,遇交夷十余人,半执线枪,俱朱红柄,半肩鸟铳,身带藤帽而不戴,披发跣足,而肩无余物……又行岭上半里,复遇交夷六七人,所执如前,不知大队尚在何所也”⑼。此前,徐霞客在英州了解到:“莫(夷)向跽归顺未吐,今且以此为功,遂驱大象兵阵有万余人,象止三只,入营镇安。”⑽
就总体而言,所有这些,都是远离明朝统治中心的西南边境的扰乱和社会动荡,与黄向坚在顺治九年(1652)、十年(1653)经历的“北兵”与“西兵”这场民族战争相比,只是小规模的局部战争。
顺治九年(1652)早春,黄向坚偷越有清军守险的洪江关,进入湘黔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在鲇鱼坡外,“闻炮声,遥望烽烟……又前,见伐木重围,树栅如城,空际立一大钟,兵士立于层梯”⑾。他被目为奸细捉进营房。此后途中,黄向坚既遇“飞骑往来”,又“突遇一卒,将盖(伞)击破”;至于“兵马云集……驾象者,乘骑者,旗帜眩目,山谷震动……又见后营扎于岭下造饭,驰马纷纭军容如前,验票又走,见象马塞路”⑿、贵阳府衙前“兵卫骈填,象马塞道”⒀、途中关卡林立“兵马横戈,支戟拥道”、“自进关以来,凡过郡县卫所,开路广阔,每十里立塘,以次验票稽查”、“营房麟集,严加盘诘”,有一段路程,几乎天天如此。好在黄向坚持有“路条”,在“百善孝为先”、“悠悠万事,惟孝为大”的古代,他万里寻亲的行状,也感动着每一位官兵,即使被目为奸细捉将进去,也因其为寻亲之故,而化险为夷,得到礼遇与厚待。
《黄孝子寻亲纪程》中写到的他通过的大西军驻地和所见大西军行军的情况,对照上文笔者提到的顺治九年(1652)五月“李军进入湖南”可知,黄向坚途中所见,正是李军积极备战、准备进攻的前夕。而顺治十年(1653)二月至四月,黄向坚奉双亲到达普定卫,“闻主帅已入楚”,也就是李定国占领了湖南。二月初五日过平坝卫,“途遇少妇幼女络绎而上,有云广西来者,有云沅州来者,或策骞,或拄杖”,皆为“胜兵所掳获者”被押回贵州,乃李定国军之“战果”。初七日出罗哨底,“遇蜀中回兵拥一象纵横突来顾我,二亲让畔,疾驰无阻”,系笔者上文提到的“刘文秀先胜后败”的败兵从四川逃回贵州。四月十二日,黄向坚奉双亲己接近邵阳、湘乡、安化、新化四县交界处的蓝田江边,“闻北兵上武岗州,西兵退守枫木岭”。十四日,闻“乱兵横杀乡民”,见百姓“携老负幼,东奔西突,如蚁移穴”;十五日,在水西村遇雨,“又见难民啼哭奔走,深夜火光烛天,随合寨男妇冒雨逃出……复至沙罗寨山寺,与诸难民乱宿”。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灾难,由此可见一斑。
《黄孝子寻亲纪程》中,还记录了1.顺治二年(1645)九月迤东元谋土司吾必奎叛乱、当局调临安土司沙定洲镇压,沙定洲兵变,“盘踞省中,兵连楚雄”。2.顺治四年(1647)“川兵繇黔入滇……沿途地方有拒敌者,咸被屠戮”,如攻呈贡县时,呈邑侯夏祖训(嘉兴人)“树兵拒敌,城破不屈,死之,甚惨,全城皆屠”。3.顺治六年(1649)迤西土司结连边将,“拥一女主起义,谋取诸郡,屠戮略如迤东”。4,“全滇干戈鼎沸。凡不受职者(即不为大西军服务者)悉被惨祸。得解绶善全者,惟老父母一人耳。”这三次连续不断的战乱与大西军对朝廷旧官员的清洗,给云南造成了史无前例的浩劫。所有这些,系黄向坚途中所闻,记录却详。
兵燹破坏民生,徐霞客的“游记”与黄向坚的“纪程”亦都有描述。
对少数民族部落争斗和“交夷”入侵给老百姓带来痛苦,徐霞客记述很多,描写甚为细致。如龙州被交夷攻破后,“人民离散,仅存空廨垣圮而已”,即使是官府,“今残毁之余外垣内壁止存遗址”,下雷州“州治前民居被焚”,躲避不及的百姓被俘为奴,“壮者可卖三十金,老弱或亦不下十金”,他还转述了归顺州一位上层人物周文韬告诉他的全家被掳“编为奴者数月”的亲身经历。
黄向坚所到的西南地区,由于大西军顺治四年(1647)的进占,其破坏程度,比徐霞客十多年以前所见更加不堪入目:贵阳府,“城内屡遭屠戮,居民廖廖”,府前却“兵卫骈填,象马塞道”;“至亦资孔,在在被兵,几不成世界”;曲靖府城外“败垣颓立,仅存诸葛遗踪一坊”;“达姚安府,俱垝垣败屋,一望凄凉”;“进龙泉县,城郭倾圮,寂无烟火”。即使“百姓迎降……城中无血战之苦的”省城昆明,也“多毁民屋,更造营房”;那些“环山带水,田饶土沃,素无兵火,可称乐土”的地方(如天柱县红峒村),“今为养兵之地,民苦不能逃”。黄向坚入滇时,路见“苗子成群,递送军粮”,“又见割耳劓鼻之人,更有两手俱去者,犹堪负重”;出滇时,响水关一带,“山荒路僻,惟见山民递送火药军器”……虽着墨不多,却触目惊心。
 
(五)
 
徐霞客以煌煌六十万言的巨著,成就了自“游记”问世以来的卓著声名。《徐霞客游记》内容丰富,涉及面广,所记之事,大都亲历亲见,与历史学、地理学、动植物学、文学艺术和当代新兴的旅游学之间,皆有联系,故已形成了甚至可以同“红学”相提并论的一门独立学科:“徐学”。
其实,自清代开始,《黄向坚寻亲纪程》就为文人学士看重,不过,人们是看重黄向坚的“孝”。与黄向坚同时代的苏州剧作家李玉,就借鉴黄向坚万里寻亲这个故事,创作过一个名叫《万里缘》的剧本。苏州人一直以出过黄向坚这位大孝子为荣。2007年6月9日,苏州博物馆举办的文博系列讲座的题目,曾是《苏州孝子黄向坚》。
人们研究黄向坚的着眼点,除了黄向坚的“孝”,便是黄向坚的美术作品《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和《黄端森岵屺图册》,以及传世作品《巉崖陡壁图》轴(收录在《中国绘画史图录》下册)、《寻亲图》轴(藏故宫博物馆)、《剑川图》轴(藏美国杨凯琳绿韵轩)、《秋山听瀑图》轴(收录在《晋唐五代宋元明清书画集》)、《点苍山色图》轴(藏上海博物馆)、《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藏苏州市博物馆)。
正是由于上述两个原因,人们虽津当乐道于黄向坚徒步万里寻亲、迎亲的艰难险阻,但并未看重《黄向坚寻亲纪程》中反映的明末清初我国西南地区大西政权(后为南明)与满清政府对峙、争战,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社会现象。有些专家即使注意到黄向坚简笔描写的旅途景色,也只从美术的视角欣赏而已,不像人们研究《徐霞客游记》中记录的奇山异水那么深入。也就是说,“孝子”与“画家”的光环,掩蔽了黄向坚的“赶路”——旅行者的经历。
诚然,《徐霞客游记》与《黄向坚寻亲纪程》不可同日而言。但《黄向坚寻亲纪程》所记录的西南战乱、社会动荡、民生凋蔽,还是值得历史学家关注的。
《徐霞客游记》与《黄向坚寻亲纪程》有一个其同特点,那就是让读者看到了明末,以及明末清初中国的自然生态、社会状态和百姓生活的第一手资料。从这一意义上说,我觉得《黄向坚寻亲纪程》的史学价值,与《徐霞客游记》堪称伯仲。
长江南岸的江阴与太湖西岸的苏州,相距不远,舟楫相通。明末与清初,相隔仅十五年时间,就两有个文人,几乎走同一路线,踏上去云南的旅途,虽经千辛万苦,却都全身而归,可谓奇迹。这是苏南人的荣耀。
 
①安笼,又称安龙、安隆,位于滇、桂、黔三省交界处,今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明朝设安笼千产所。顺治九年,“南明”小朝廷接受“大西军”联合抗清的建议后,孙可望迎永历帝朱由榔居安笼。安笼也就成了南明的国都。
②见《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三册》P.261
③见徐霞客《粤西游日记一》P.371
④见徐霞客《粤西游日记二》P.440
⑸见徐霞客《粤西游日记二》P.440
⑹见徐霞客《黔游日记一》P.678
⑺见徐霞客《滇游日记二·随笔二则》P.725
⑻见徐霞客《粤西游日记三》P.517
⑼见徐霞客《粤西游日记三》P.518
⑽见徐霞客《粤西游日记三》P.507
⑾见《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三册》P.258
⑿见《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三册》P.259
⒀见《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三册》P.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