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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寒重亦能花 —— 李寄与《徐霞客游记》

         山桃寒重亦能花                  
          —— 李寄与《徐霞客游记》        
陶青
    崇祯十四年(1641)正月,身染重疴的徐霞客在老家病逝。霞客去世时,李寄刚满14岁(1)。李寄是徐霞客最小的儿子,他的母亲姓周,是霞客家的一个婢女。据季会明《徐霞客游记》序言及丁文江为霞客所作的年谱记载,霞客临终前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关照长子徐屺给陈函辉写了封信,请这位好朋友给自己的一生作个总结——陈当时正在长江对岸的靖江县作着县令——再就是拜托塾师季会明,要他替自己辑理几十年来的游历所记——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其实除此之外,估计还有一件事情,同样让弥留之际的霞客放心不下,那就是对小儿子李寄的牵挂。这十多年来,霞客总感觉自己亏欠了李寄、还有他的母亲周氏太多,对他们的愧疚就像自己当年攀爬过的巨大的岩石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虽说当年周氏带着身孕被外嫁时,自己出游在外,并不知晓家里发生的一切。
  徐霞客是江阴马镇人,活了56岁。
(一)         
   万历三十五年(1607),22岁的霞客与许氏结了婚。许氏出身江阴望族,她的叔父许学夷是沧洲诗社的领袖,与霞客交好,俩人曾一同出游过。霞客婚后,许氏几年内竟未生育,于是徐母作主,霞客纳了金氏为妾。万历四十五年,许氏卒。四十六年,好友陈仁锡作伐,霞客续娶了罗氏为妻。霞客共有4个儿子——另有一个女儿徐节妇,约莫生于万历三十九年,为金氏所出——长子徐屺系许氏所育,出生在万历四十三年、时隔四年,罗氏又为霞客添了第二个儿子徐岘、到了天启四年,金氏接着为霞客生了个儿子徐岣、这样过了四年,天启七年上(这年霞客42岁,没有出游),徐家一位姓周的婢女怀上了霞客的骨肉——周婢女从小与许氏生活在一起,是许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崇祯元年,霞客最小的儿子李寄降生:
    先生讳寄,字介立,霞客公嫁妾之子也。育于某氏。(2)。
    这是霞客族孙徐镇在《李介立先生小传》中留下的资料,徐镇透露说周氏是霞客公之“嫁妾”,李寄是“嫁妾之子”。道光版《江阴县志.隐逸传》在李寄条下也记载说,“母周氏,徐宏祖妾,方孕而嫡嫁之。”;《梧塍徐氏宗谱》则干脆称周氏为霞客之“侧室”,但据事实考察起来,这些记录都是错误的。上文已经说过,周氏只是霞客发妻许氏的“贴身侍女”,准确地说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后来主仆间日久生情,“陪嫁丫头”变成了“通房丫头”——类似于《红楼梦》里的平儿——但“通房”不等于“收房”,“收房”有一定的形式,必须除奴籍、入良籍,再立份文书,然后遍告族中长老,这“通房丫头”才算被“收了房”,才能成为拥有合法名分的“妾”——地位低微的家人。明代婚姻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大户人家“幸婢”进而“收房”,符合明代道德伦常和社会规范,为时俗所认可。按当时的社会惯常,陪嫁丫头“通房”有孕后,主人一般是会择日将其“收房”的,估计是因为霞客在忙着第二年出游福建的事情——此次闽游结识了大儒黄道周——“收房”之事便耽搁了下来。崇祯二年,霞客自闽返里,这时继妻罗氏已将周氏外嫁,霞客怒极,却也无可奈何,因为罗氏将周氏外嫁时,周氏只是霞客家的一个婢女,换句话说,如果当时周氏拥有“妾”的名份的话,罗氏是不能随便将其外嫁的——像霞客的“金氏妾”一样——正因为周氏没有名份,未“妾”先孕,罗氏才敢趁霞客出游之际把她嫁了出去——说是嫁,其实就是随便在定山脚下找了个姓李的农人,匆忙打发了之。说到这件事情,在此不妨多饶舌几句,《梧塍徐氏宗谱》、道光版《江阴县志》等资料都说,周氏怀有身孕后,“不容于嫡”,其实站在罗氏角度想想,她也有她的考虑、她的道理。想她罗氏出身书香门第,脾性品行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嫁给霞客后,“继罗事姑孝”(3),可见并不是“河东狮”。罗氏之外嫁婢女,说穿了还是由于利益的关系,如果不抢先一步嫁掉周氏,待霞客出游归来,肯定会择机将周氏“收房”,周氏转婢为妾后,她和她的儿子肯定会分去一部分霞客的家产,自己和儿子徐岘的利益无疑会受到影响,于是罗氏一不做二不休,导演了这样一出嫡妻嫁婢的悲剧。周氏明明是位婢女——想来温婉柔顺、也应该有几分姿色——霞客后人、还有方志等为何要闪烁其词,将她说成是霞客的“妾”呢?无他,为亲者、贤者、尊者讳而已。
    李寄小时候常见一位年轻女子带着她的儿子来玩,小男孩跟自己差不多大,可这女人却让他称呼自己为“舅舅”。李寄觉得很奇怪:人家都是大人当舅舅,可自己这么小怎么也是舅舅呢(4)?长大后才知道原委,原来这位女子是自己的亲姐姐,自己并不是李家的亲生儿子。得知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李寄的感情肯定是相当复杂的,事后李寄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岁在戊子,身世之厌,因裹粮入定山红塔湾,借榻老僧龛下,将欲买田数亩,授山僧为终焉(5)。
   刺激还是蛮大的,以致于采取了隐居避世的态度。不能说李寄的隐居完全由他尴尬的身世而起,但起码与其身世有着密切的关系。李寄从20岁左右开始隐居,他先后在定山、绮山、敔山等地隐居过;顺治九年母亲去世后,李寄应洪慈上人之邀隐到了由里山,直至去世。李寄不仕不婚,一生基本上都在隐逸中度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避世尚恨在人间”,看得出李寄敏感而又脆弱,是个既自卑又自尊的人——徐恪、徐镇、赵曦明等人的记载也透露了这一点——无论如何,这总归与他悲凉的身世有所关涉的。
   说说李寄的隐居生活吧!李寄的隐士生活其实也简单,他做了3件事情:坐馆、喝酒、作诗——前者为了奉养母亲、后两者只为自己。李寄先后在定山脚下的葛家等做了10多年的塾师,一面开帐课徒、一面喝酒著文。课徒当然是塾师独自一个人的行为,喝酒著文却是需要同道的,于是结交时贤,“拂石留名字,寻樵问酒浆”(6),“醉取一尊酬好月,殷勤此夕莫西降”(7),道友们联韵题咏、诗酒唱和,李寄更是“娱穷尽日惟诗句,避世如予只酒杯(8)”,典型的隐士风格。但其间也发生了一段插曲,李寄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顺治七年的府试,而且竟考了第一;但就在常州郡守对这位江南才彦寄予厚望时,李寄却像突然醒来似地发出一声浩叹:“奈何以文字干荣哉!(9)”,绝尘而去,再没有踏进科举考场一步,倒是得了霞客真传的——当然,李寄最终的绝意科举,归究到根本的一点,还是透露出了鼎革之际特有的时代气息的。
   日子于是困顿起来,因为当塾师的束修总归是有限的,又无意科举仕进。赵曦明在《桑梓见闻录》中说,李寄隐居山里的时候,常常没有多余的裤子可换,隆冬之际缺少棉衣御寒,只好成天蜷缩在床上;买不起茶叶就用白开水招待客人,朋友上门没钱沽酒称肉,就到农家讨些浊醪、再去陌上摘些野菜来对付;甚至有时生了病也只得辗转床榻、任其自然痊愈。但即使这样,李寄仍是“草花不受春拘束,随意风前次第开(10)”,对自己的山居生活甘之若饴;也不喜结交权贵,有位致仕乡居的尚书级高官张有誉,慕名到山居庵探望,他竟逾墙而走。常郡牛司马、江阴龚知县、周游击等地方“有司”也曾先后前往由里山造访,都纷纷吃了闭门羹。李寄曾经写过一首七律来表明自己恬澹的生活态度,诗的颈、尾两联是这样说的,“曝背不妨松里日,煮茶自有竹边风,出山便是风尘客,别梦还应恋此中”。隐居期间,李寄常常会跑上几十里山路到外面去借书来读(无钱购买),一边读书一边自己也写,李寄的著作计有《天香阁文集》7卷、《天香阁外集》、天香阁随笔》8卷、巜历代兵鉴》120卷、《历代兵鉴随笔》16卷、《艺圃存稿》6卷、《舆图集要》40卷等(11),其中大部分著作属兵家范畴,可惜已经失传,如果这些“兵书”能保存到今天的话,那该多好!
   李寄的“兵书”亡佚了,但他的《天香阁随笔》及《文集》却保留了下来,这样我们便从中读出了他与霞客的酷肖之处,譬如:狂!霞客“朝碧海而暮苍梧”,一生探幽凌险,无人“狂”出其右,可谓天下第一“狂生”。但李寄之“狂”也有霞客不能比拟之处,有他李寄自己的特色。如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陷京师后,李寄“徒步走留都,上平贼十策”;顺治二年(1645)江阴抗清期间,李寄在由里山一带组织乡民抵御外侮、保境安民(12)。李寄还有一个霞客不具备的“狂士风度”:说剑谈兵。当然谈兵未必即“狂”,然李寄之谈兵,字里行间溢满了真知灼见,我们透过其表,能够颇为真切地感受到他胸中的“狂傲之气”:
   兵法守其所不攻,攻其所不守,所谓不意之师行无人之地,袭其空虚、倾其本根者。(13)
   这里剖析的是郑成功兵败垂成的原因,诸如此类的“狂放”之见在李寄随笔中到处可见。“狂生”李寄不以名贤时宦为然,不施青眼于衮衮诸公,管你是苏轼、陆游、王阳明,还是钱谦益、洪承畴,即令当世英雄史可法,一不留神照样也会遭到他的质疑和拷问:
  (史可法)可谓无策之甚、黔驴之技……盖史公本承平之廉吏,原非拨乱之奇才,身离君侧,权夺奸手,一死谢国,不足深责矣(14)。
   难怪自号“昆仑山樵”、“白眼狂生”,确实别有襟抱,像他父亲一样狂傲放诞,用一句江南俗话来说就叫,“有种像种”,不愧是霞客之后——俩人长得也很像,都是瘦高个、皮肤偏黑,望去仙风道骨,一派山野之气。
    顺治七年前后的那场科考虽令李寄懊悔不已,却让他结识了常州郡守祖星岳。顺治九年上,李寄母亲去世——葬在了由里山山居庵后侧——顺治十年春,祖星岳邀李寄到其任职之地游历,还派人送来了盘缠(15)。第一年,李寄游了洞庭湖、庐山、黄鹤楼;第二年春季,又游历了鄱阳湖和富春江(16)。顺治十一年秋,李寄结束首次漫游回到江阴,正式定居到了由里山里的山居庵。顺治十三年,李寄又应祖星岳之邀,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壮游。这次他西入潼关、两上华山并进入西安;在游历了三原、泾阳等地之后,第二年仲夏经河南、安徽返回江阴。回到由里山后,李寄将自己寓居的山居庵僧楼起名为“秀峰阁”。
   在顺治七年到十六年的9年时间里,李寄总共出游了6次。长长短短6次游历,李寄给我们留下了《停车》、《髠春》、《谷口》、《附游》、《偕隐》、《孤筇》、《息影》、《搔首》、《一笑》等24卷计300多首诗歌(17);尤为重要的是,风餐露宿的旅途游历,让李寄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霞客孤筇双屦、杖藜天下的艰辛,还有他一生跋涉的心路历程。这些感同身受的行游体验,为李寄日后辑理他父亲的游记作好了充分的铺垫和准备。
   “有舌供长啸,无家成壮游,谁知驴背上,衣白傲王侯(18)”,霞客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什么样的感想?
  (二)
   应该明白李寄是怎样的人了吧?没错,李寄是个隐于山野的处士,身世悲凉——士人之隐,陶潜肇其始,六朝以降,代不乏人——其实由于明清鼎革的特殊原因,类似李寄这样的隐士在江南一带并不少见,譬如宜兴的陈贞慧、陈维崧父子等,他们读书、喝酒、作文,当然也广交同道。这些隐士志趣秉赋各不相同,但却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傲视权贵、不与统治者合作,也即不为清廷所用;他们饱读诗书、自小浸润在圣哲的遗训中,看不上颠覆汉人文化的凶蛮的清廷。手提义旅的江南书生们(夏允彝、黄道周、陈子龙、瞿式耜等)已为守护儒家人伦拚尽最后一滴血了,余下他们这些羸弱的读书种子无缘纵马开弓,便选择了息影林泉、长歌当哭!这种朝野对峙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大约到了康熙年间吧,隐士们才结束了与清廷的冷战,走出幽谷,应了博学鸿词科,从此天下隐士,尽入彀中。
   李寄的隐居生活大抵伴随了他的终生,也即从“顺治年”隐到了“康熙朝”,但饶是如此,如果不是他晚年辑理了霞客游记的话,李寄充其量也只是个普通的隐士而已,就像夏宝忠、汤仲曜等那些他同时代的其他隐士一样;然而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似的,隐居由里山期间,李寄鬼使神差地开始了与游记的不解之缘,正应了那句古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那就来说说李寄校勘游记的故事吧!要说道这件事情,就得先说说乙酉年游记遭遇的“灭顶之灾”了——那次飞来横祸成全了李寄的不世英名——顺治二年夏,江阴开始了惨烈的抗清,之后城破,清兵血腥屠城。这期间(乙酉中元之夜),徐家的奴仆们乘隙开始杀人放火,焚宅的焚宅、抢田的抢田,徐家上下20多人包括霞客长子徐屺、侄子亮工等都惨遭杀戮(19)。奴变发生时,霞客去世已经4年,否则,以其双足俱废、辗转床榻之躯,不知能否躲过自家仆人的劫杀?不过霞客虽然躲过了奴变之劫,他留下的游记及季会明为之整理的稿本可就没那么好的命运了,“……火其庐,记付祖龙。是书遭其残缺,亦劫数也。(20)”。顺便交待几句,像徐家这样的奴变在当时并不是孤立的个?,松江、宝山、嘉定、太仓等地富室大户的奴仆们也在这时纷纷暴动,先放火、再杀人,然后掳掠抢劫,据主人田庐。一些地方如金坛等地甚至成立“削鼻班”、“洗耳会”、“里仁会”等组织,蜂屯蚁聚,又是烧屋又是劫契的,动不动还“逐杀故主”、“炮烙衣冠”,要不就是“立成齑粉”,甚或“几赤其族”,直把个繁庶的江南鱼米乡闹成了豪族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间地狱”(21)。江南奴变惊天动地,徐家奴变中,凝聚了霞客一生心血的游记手稿横遭劫毁,季会明据此勘理的游记稿本也散佚大半,这个稿本誊录于崇祯十五年(22),是霞客游记问世的第一部专业类的手抄本子——那时李寄还是个15岁的少年。
   奴变第二年,季会明搜罗残稿重新辑理了霞客游记,不承想这第二个稿本竟又经历了一次人为的磨难。康熙十八年,有个江苏学政叫刘果的,敬仰霞客奇人奇事,驻节江阴时专程到徐家探访霞客后人,索要游记稿本。当时徐家遭受奴变后一蹶不振,长孙徐建极正在为重振家业而奔波,需要官府支持,于是就将游记抄本、还有祖父霞客从云南带回来的岩石标本一起送给了刘果,刘学政很高兴,“许复公故业”,后刘果丁忧返回老家,游记抄本从此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后为邓之诚、谭其骧收藏)。幸亏在此之前李寄见到了季氏抄本并亲自誊抄了一遍,否则,游记殆矣!
   康熙四年,李寄看到了季会明第二次整理的游记抄本,猜想将这部抄本介绍给李寄的人,很可能就是沙张白或夏世名,俩人都是李寄的姻亲——后来都成了朋友——沙张白夫人周氏,她的祖母就是李寄的亲姐姐徐节妇,而沙氏的岳父,就是上文说到过的那个称呼李寄为舅舅的人。夏世名则是缪昌期的外孙(23),而缪昌期有个孙女就嫁给了霞客的长子徐屺(24)。正是因为与徐家的这层姻亲关系,沙张白和夏世名才能较为方便地接触到霞客游记抄本。后来这部抄本又被送到了常熟钱牧斋手里,牧斋一见之下称誉有加,夸赞游记为“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25),并强调说,“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乃千古奇书。幸为鉴定流通,使此等奇人奇书,不没于后世,则汲古之功伟矣。(26)”——不知何故后来竟未能付梓,此系后话。
  不知道李寄与钱牧斋看到的是不是游记的同一个稿本?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看到的都是抄本而不是刻本,霞客的游记刊刻本要到乾隆四十一年才出现——那时距霞客故世已135年,李寄也已去世了78年——明清时期书籍的流传依靠手抄和刊刻两种形式,虽说那时官刻、坊刻甚至私人刻书非常时兴,但终因价格昂贵,那时书籍的流传主要还是靠人工手抄。明末有句流行语,叫做“讨一房小,刻一部稿”,意思你要是能讨一个小老婆、再刻上一部文稿,那你这辈子就算成功了,可见刻书之时尚、不易!李寄当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他一辈子未婚(遑论小老婆了),自然也刻不起书,于是只能抄录。李寄抄录的是季氏第二次辑理的霞客游记稿本,那部稿本起码有60多万字,李寄大约用了半年多的时间誊完了它。李寄是个顶真的人,在誊抄父亲游记的过程中,他感到季氏抄本对于霞客游历生活的记述很详尽,也颇为曲折,但同时也察觉出了季抄本的残缺和粗陋,一些行文鲁鱼亥豕,时有脱漏和省略不说、错讹之字竟也所在不少,李寄知道这是由于游记手稿和季氏首抄本在奴变中劫损亡佚的缘故,他为徐家悲惜,也为父亲旷世奇书的遭遇感到心痛,心中便油然萌生出要为父亲重新辑理书稿的念头。
   江阴西南近百公里处有个地方叫宜兴,季会明在第二次辑理的稿本序言里说那里有位“庠友”叫曹骏甫的,曾将他的首抄本借去誊抄了一年,后璧归徐家。李寄闻之大喜:总算发现目前为止最完整的游记抄本了!李寄有位叫吴天玉的道士朋友,善青囊术,常往江阴周边地方云游,李寄便瞩他代为留意这部曹骏甫抄本。康熙二十三年,在吴天玉的帮助下,李寄终于见到了这部曹氏抄本,不过严格说来此时这部抄本已不能称作曹骏甫抄本了,因为它已经过了另一位宜兴文士史夏隆的抄订校理。史夏隆与曹骏甫一样,也是位“霞粉”,他从曹氏后人处购得这部抄本时,曹本只残存了四册且“草涂芜冗,殊难为观(27)”;之后史氏开始了对曹本的抄订校理直到72岁为止——标准的铁杆“霞粉”。
   总算访得了最接近季氏抄本面目、也即最契合霞客游记原始模样的稿本了,此后的几年时间里,李寄根据自己手头的季氏重抄本,还有一些其他相关的游记稿本残存,再参以史本,对游记稿本展开了新一轮的辑理校核工作。随着勘校工作的深入,李寄“从日影中照出(曹氏)原本,一一录之”(28)、“得游太华、颜洞及盘江考三数记,以录入季本,兼为订正讹误而已。嗣后诸人所指为原本者,皆系李本。”(29)!
  虽然直到最后也没能辑出滇游日记首册,但毕竟于互有删润的曹本、史本之间勘得了《游太华山记》、《游颜洞记》、《盘江考》等三篇佚文,“不啻已毁之玉,复出昆山,既沉之珠,又还合浦(30)。”,而《盘江考》又“为全游记最重要之作”、“我国地理学最重要之文字”(31),“李介立本”的“诸本之祖”地位由此得以奠定,是年李寄56岁(32),其时离霞客去世已整整43个年头。 康熙四十一年,霞客乡党奚又溥从霞客曾孙徐觐霞处借得李本抄录一遍,从此,“诸本之祖”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版本之旅”!霞客游记前后共有22个抄本,在这22个手抄本中,以录于康熙四十九年的杨名时抄本质量最为上乘——杨名时久宦滇黔,对于云贵一带的自然山川及风土人情十分熟悉,所以经他之手校勘而成的游记抄本,学术价值最高——这样又过了66年,到乾隆四十一年,霞客族孙徐镇取来杨名时、陈泓等人的抄本——均录自李介立本——再次比对勘校,然后雕板刊印,这是霞客游记现世以来的第一个木刻本子。民国十七年,丁文江又以叶廷甲刊本——源自徐镇乾隆本——为底本,参考扫叶山房石印本、光绪活字本等不同刊本,再次校雠勘核,刊印发行。丁文江本卷首辑有霞客小像及年谱,卷末收附了36幅霞客出行的旅游路线图,收录完备、校勘也很精详,为当时最完善的游记版本。至此,霞客游记这棵桑梓古木,经季会明、李寄、杨名时、徐镇等乡哲先贤的精心护理,终于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发衍成为了一棵虬劲高古、郁郁苍苍的参天大树。
   (三)
    我们知道江阴梧塍徐氏乃“南州高士之后”,是江阴地方上有名的大户望族。过去的大户人家每隔三十年左右就要修一次家谱,用以“慎终追远、睦族敦亲”,徐家也不例外。明清鼎革之际,徐家修过一次家谱,那时霞客刚刚去世没几年,周氏还健在。李寄听说消息后,就与母亲商量,想要“认祖归宗”、复“李”为“徐”,周氏表示理解并支持儿子的想法,不料得到的回复竟然是,“族不能收(33)”。眼前有族归不得,宗法礼制在上头,李寄自尊心大受伤害,感到非常沮丧和郁闷。40多年后,约莫是康熙年间吧,徐家准备续修家谱——由霞客曾孙徐觐霞主修——这次他们想到了流落在族外的徐家子孙李寄,想把他收进族中,但又不知道李寄什么态度,就让沙张白去跟李寄说这件事情。上文已经说到过沙张白,他是李寄姐姐徐节妇的孙女婿,是个擅长诗词歌赋、精通经史的文学家,有60卷《读史大略》、10卷《定峰乐府》、2卷《定峰文选》存世。沙张白与李寄虽然辈份不同,但却是契合的好友,俩人时常走动,高兴了就喝喝酒、写写诗、发发牢骚。沙张白受了徐家委托后,就给李寄写了封信——想来有关“归族”的话题他们也说到过,但估计口头建议收效不大——沙张白在信中开门见山,从卫青、范仲淹说起,语重心长、循循善诱:
   ……足下为霞客徐先生之嫡子,从母出嫁,母夫人知之、足下知之,今则行道之人皆知之矣(34)。
    在肯定了人所皆知的基本事实之后,沙氏接着“劝”道:
     ……推其人为第一奇人,推其书为第一奇书。有父如此,亦为人之子者所大快也,不意足下反推而远之也……李之为李果何为者而居之不疑如此耶?
   是啊,这么了不起的父亲,为什么不认呢?千枝木发归一本、万派江流溯同源,天地悠悠,兹事体大,还有什么能比昭穆传承更重要的呢?只是有一点,沙张白可能不知道李寄为“归族”而受的委屈,还以为是他内心对霞客的血缘亲情不够浓烈呢,于是笔峰一转,开始打起了感情牌:
  ……且足下年已暮矣,急以此时拜霞客之墓,为文祭焉,自陈所以久假不归之故,使霞客于墓木拱后得一贤子以为身后光,足下于垂白之年复考贤父以为世道劝,不亦生者死者两无遗憾,且令四方识者闻之莫不鼓舞称快耶……又安知尊公霞客先生地下之灵不待此以瞑乎?
 既要顾及当事人的脸面,又要达到劝“李”复“徐”的目的,沙张白这封《劝友徐介立复姓书》写得确实煞费苦心。读完整函信札,我们仿佛于句读间触摸到了沙氏的急功好义和善解人意,也感悟到了他笔端的款款深情。展读如此情真意切、义理交融的信函,相信李寄照例也会怦然心动的,然而,没有史料表明,李寄最终采取了什么“归族”的行动。
 李寄没有“认祖归宗”,徐家续谱事宜当然不会因此而耽搁,不过损失也是蛮大的,那就是徐家祖宗(包括霞客)名下少了位有出息的子孙——家族中若有事功文章卓然不群的人物,谱牒里自然要大书特书的,所谓光前裕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康熙年间李寄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勘理了霞客游记后,李寄更是遐迩闻名。这样一个有名的子孙不能被“收族”,于整个徐氏家族而言,“失”莫大焉!造成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当然是罗氏,正是她把其时还在娘胎里的李寄逐出了徐家的大门!但这件事情要不要说、怎么说,颇让觐霞感到了棘手:说吧,毕竟是自己的曾祖母——虽然是“继”的——而且事情本身并不光彩;不说吧,这位继曾祖母的“嫁妾”行为确也有违人伦,还给徐家造成了精神文化上的损失,自己和族人的心里实在是有些堵得慌。思来想去,最后觐霞跟族中长辈商议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们在家谱中隐去了有关罗氏的一切信息,为此还不惜将罗氏所出之子徐岘含混地归到了金氏名下,好在徐岘之子徐国相无后,几个相关人士当时也都已不在人世。罗氏就这样被逐出了徐氏家谱——宗法社会里很重的惩罚行为——今天我们所了解到的关于罗氏的一鳞半爪,统统来源于陈继儒、陈函辉、陈仁锡等的文章记录。
 忽然想起徐建极来了。建极是霞客的长孙,即徐屺的长子,生于崇祯七年(35)。出生那天,霞客同时收到了黄道周、文震孟、陈仁锡等五位朋友的来信,五人都是翰林出身、名重一时。孙子出生时能同时收到这些硕彦鸿儒的信函,霞客喜出望外,感觉祥瑞笼罩,自己这个孙子非同寻常,长大了必能光大门楣。这之后霞客非常注重对建极的栽培,每次出游归来总会带些怪石奇根给孙子把玩,还给他讲述外面的世界,借以开阔孙子的眼界胸襟,冶其志趣、养其品性。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乙酉中元夜那把“奴变”之火不仅烧毁了大半个徐家,也彻底改变了建极的个人命运,虽说奴变发生时建极还是个12岁的孩子,但自己家一夜之间屋被烧、田被抢,20多个亲人横遭杀戮——仅堂伯亮采家就有16人被害,自己父亲也死于奴仆之手——无论如何,这场浩劫给建极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此后的日子里,建极终生只为一件事情在奔忙,那就是竭尽全力将“逆奴”绳之以法,报大仇、复故业,告慰祖先在天之灵!后来在官府的帮助下,当年杀人放火、抢房占地的“逆奴”终于得到了惩罚——磔斩;但建极也为此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一辈子碌碌而过,60岁那年陪着儿子觐霞参加完乡试,回到家即一病不起,就此走完了自己的一生(36)——想想也是个可怜的人,如果不是家族遭此大难,没准建极真能有所作为,到那时说不定辑理游记的是他而不是李寄了,谁让他是霞客长孙的呢,然而,没有然而!
 顺便交待一下霞客儿子们的情况吧,长子徐屺乙酉年死于“奴变”、次子徐岘“生卒失考(37)”、三子徐岣卒年54岁,三个儿子皆属庸常之辈、乏善可陈;唯有小儿子李寄,虽从小饱经磨难,终生没有“归族”,却能安贫乐道,一辈子又是著书、又是校勘游记,含英咀华,为徐家做出了一番事业,真个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啊!
  康熙三十八年(1699),清贫一生的李寄在由里山脚下的钓台村寂然谢世,终年72岁。(38)李寄终生鳏居,去世后,挚友夏宝忠将他葬在了山居庵一侧,与他母亲的坟茔相依傍。山居庵位于由里山深处的一个山坳之中,负峰临涧,两侧古木耸立、葱岭逶迤;站在秀峰阁上向南眺望,平坦坦的沃野良畴之上,绿浪摇曳,再将目光向更南处凝望,十数公里之外的烟景迷朦之处,便是奇人徐霞客的老家——马镇南阳岐。
 
 
 
注释:
(1)(24)(31)(35)(37)丁文江《徐霞客先生年谱》 见《徐霞客游记》褚绍唐 吴应寿整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 (下称《徐霞客游记》)
(2)(9)(33)(38)徐镇《李介立先生小传》 见《徐霞客游记》
(3)陈仁锡《王孺人墓志铭》 见《徐霞客游记》
(4)(34)沙张白《劝友徐介立复姓书》 见道光版《江阴县志》
(5)(11)(13)(14)(17)李寄《天香阁随笔》
(6)李寄《绮山访依上人不遇》 见《江上诗钞卷53》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下称《江上诗钞卷》)
(7)李寄《中秋饮汤肇趾处和江字》 见《江上诗钞卷53》
(8)李寄《客居》 见《江上诗钞卷53》
(10)李寄《咏草花》 见《江上诗钞卷53》
(12)胡山源《江阴义民别传》世界书局 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再版
(15)(16)徐恪《题昆仑山樵传后并序 》见《江上诗钞卷79》
(18)李寄《潼关》见《江上诗钞卷53》
(19)计六奇《明季南略》 中华书局1984年12月第一版
(20)季会明《滇游日记跋》 见《徐霞客游记》
(21)于子瞻《金沙细唾》
(22)季会明序 见《徐霞客游记》
(23)《江上诗钞卷69》
(25)钱谦益《嘱徐仲昭刻游记书》 见《徐霞客游记》
(26)钱谦益《嘱毛子晋刻游记书》 见《徐霞客游记》
(27)史夏隆序 见《徐霞客游记》
(28)(30)奚又溥序 见《徐霞客游记》
(29)陈泓《诸本异同考略 》 见《徐霞客游记》
(32)《高士介立公传》 见《梧塍徐氏宗谱》
(36)缪诜《廪彦范中公传》见《梧塍徐氏宗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