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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奴变对徐霞客家族影响考 缪幸龙

乙酉奴变对徐霞客家族影响考
缪幸龙

 
顺治二年乙酉(1645年)农历七月十五日晚,离徐霞客逝世仅过了三年多,聚居于马镇老旸岐、南旸岐、西旸岐的梧塍徐氏后裔遭罹一场空前的劫难。徐家奴仆利用清兵忙于围城、地方管理失控之机,互相勾结起来,集体“问本主索文书,稍迟则杀之,焚其室庐”[1]。在这场劫难中,徐霞客长子徐屺、侄子徐亮工等一门多人被杀,徐家宅园被毁。对这一劫难,发表于2001年12月《苏州丝绸工学院学报》的由邬秋龙、顾新燕撰写的《徐氏家变与江南地区奴变风潮》(以下简称《风潮》)有详细探究,但作者的重点主要放在纠正前人错误与探究奴变成因,对于造成的影响,只有论点而没有论据,认为“以奴变为契机,江阴徐氏大大衰落,‘田庐不及中人之产’。在清初又连遭南科场案、江南奏销案的牵连打击,江阴徐氏彻底破落,仅有的一些田产也变卖殆尽,徐氏由地主逐渐沦为自耕农。”《徐学研究》2017年第3期刊登的单旭撰写的《徐家奴变始末和社会根源》一文也持相同观点。为了验证这一说法,笔者查阅了民国《梧塍徐氏宗谱》(以下简称《民谱》)中的传记资料,经过疏理和分析,结合掌握的其它史料谈一些不同看法。
 

  • 徐家在奴变中的损失,具体反映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死亡人数。徐学研究前辈田柳和唐汉章先生的文章中都说是20多人,经询问两先生,得知都是听自乡人口传。《风潮》一文中,前言和最后总结中说有20多人,但正文引用的资料显示只有16人。经核查作者引用的《民谱》卷五十八收录的长房本中派一庵公支第十九世徐陞(1618-1681)康熙十四年(1675)自撰的《君铨公豫止自述》(以下简称《徐陞自述》),确实为16人。徐陞是奴变事件的亲历者,其留下的文字在存世文献中最为详细,可信度自然比较高。具体名单在谱中能查到的有徐亮工夫妻以及长子汝翼、次子汝为一家5人,徐霞客长子屺,徐骕闲之子暠、晟,其他8名受害者并无记载。徐陞文中还说到“季弟名埅,亦与其难。有男痘伤,随火而殇”。但查《民谱》,徐埅卒于康熙壬戌二月初五日,终年五十九岁。与徐陞所述对照,很可能是徐埅没死,只是受了伤。另外,徐陞儿子“随火而殇”谱中也无记载。人死不可复生,相比财产损失,死16人绝对不是小数字。尤其是徐霞客最看好的大儿子徐屺,在这次事变中被打死,对徐霞客家庭而言,损失最为惨重。
徐家奴变发生前十多天,江阴东乡一带就已发生多起类似事件。如缪昌期四子缪采星(住长泾)死于乱民丁伯良、丁伯仁兄弟之手,缪昌期四女儿(嫁给新桥郁念之)7月2日晚上一人居守时死于“人奴恶子”之手,但其他人都因外出避难未遭伤害。徐家一个晚上死亡这么多人,波及多个家庭,显然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相比其他奴变家族的死亡数量,损失显然属于极其惨重。
其次是财产物资。含房屋、什物、图书、手稿。尤其惨重的是游记原本于奴变中散失,后经抢辑,却残缺不全,记载着霞客“正入滇之始,奇遇胜游,多在其中”(季梦良语)的《滇游》一册,也在这场奴变中失传,损失无法挽回。季梦良抄本虽幸得保存,但已不是全部抄录的第一次抄本,而这本留存下来的第二次抄本,用褚绍唐教授的话说,“颇多节略,已非霞客原记全文”。
 
二、奴变对徐家造成的影响,可从四个方面进行探究
 
一是生活方式。由于聚居地房屋被毁,活着的族人四处逃散,投亲靠友,寄人篱下,吃尽了千辛万苦。这方面的例子在《民谱》中可找到多处:如缪诜撰写的《廪彦范中公传》载:奴变发生后,徐霞客儿媳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逃到城内,投奔哥哥缪畴,寄住在城内缪昌期故居从野堂中,其时“门衰祚冷,零丁孤苦,抑且外讧内忧,环伺而交攻,有不忍言者”,处境极为悲惨。薛云蒸撰写的《南旸岐第十九世庠士君铨公传》载:奴变发生后,君铨公徐陞“回顾居宇,已无片瓦只椽,不得已窜徙江城,独奉母华孺人以居。”母子两人所住面积,仅“一间而已”[2]。《大宅第十九世先祖石堡公暨孔孺人行略》载有石堡儿子朝栋对儿子廷勋的临终嘱咐:“汝祖生九岁,遭鼎革之变,乙酉、丙戌间避难居外家。外家砂山李氏颇饶裕,以吾家事罗织受累,产几荡废。后因流寓芙蓉圩,抱布贸易,以给朝夕。逾年归,故址无一椽可栖,乃侨居双泾湾,又被盗火其庐,仍返旧居,而汝祖年已十七八矣。将改业习卜,适是岁族叔羔如延汝曾祖训子,乃携就学,始读四子书。当是时吾家如脱网之鱼、逃弋之鸟,惊魂乍定,怯胆初平,自以家已破,祸可息矣,岂料家难又复波连,至使父子罹于罪囚,妻孥几于缧絏[3]。”从中可看出奴变迫使不少家庭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生活质量因此出现下降。
 
二是精力投向。乱定后,回到家乡的族人忙于恢复重建,另外一部分族人则长年奔波于城乡与郡县之间,十年漫长申诉,耗费大量资财才讨回公道。如果没有奴变,精力就不会投向无谓的控冤,只会为家庭创造更多的价值。这方面的例子可找到多处,举例如下:
1、关于控冤人数与控冤地点。《老旸岐第十七世庠彦元默公传》载:“乙酉之劫,盗毁室破巢,且刺杀其仲子鲁君。踉跄呼吁者三年,戊子冬竟愤郁卒。”《庠士原博公原配许孺人传》载:“乙酉焚劫,凶党煽锋,原博为伯父讼冤,奔走郡邑,几堕虎吻。”《徐陞自述》中称:“控冤公庭,惟偕在音(徐陞堂弟,徐亮工四子)。”郡指府,邑指县。从中可看出控冤以是家庭为单位进行的,参与控冤者不止一个,地点既有江阴县,也有常州府。
2、关于昭雪后的归案人数。缪诜撰写的《南旸岐第十九世廪彦范中公传》中,说到徐霞客孙子徐建极为父亲徐屺复仇,最后只“斮[4]诸逆奴首”。《徐陞自述》中也可得到印证,按照文中叙述,只擒获了为首的“群凶”,最后经官府判决,“分别磔斩”。而“其余凶犯,在前未识(因在夜间),在逃未获”。也就是说,有不少凶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归案。
3、关于耗资情况。《徐陞自述》记载:“中遭官吏,贪暴成风。郡侯佟公[5],终岁昏蒙。更逢李令[6],移殃渭阳[7],羁狱索贿,二百余两。挪措百方,五载始偿。冤虽稍伸,险阻万状。冤讼牵缠,忍耐休歇。俗累株连,派贾田宅族叔荣科场事。部费钦价,盈千累百。”《南旸岐第十九世庠士君铨公传》称:“当是时也,水旱洊臻,家难频作,有李令者移辜渭阳,羁狱索贿,饱以二百金得脱。复以族累派买田宅,总费千百为算,真万难措置之时。” 从中可看出,由于内忧外患矛盾交织,受害家庭已到了入不敷出,不得不四处借债,艰苦了五年才还清。
 
三是家族发展。据《徐陞自述》载:“忆昔受分,田逾百亩,屋共数椽。鼎革之变,屋灰烈焰。衣食讼费,万分难已。因卖命田,分年赎还。国初迄今,历三十年。田逾十顷,屋近百间。”《南旸岐第十九世庠士君铨公传》称:“当伯熙公析箸[8]时,田庐不及中人产。兵燹且屋成劫灰,田亦尽售其腴者,至是复持筹事生产,操铢黍[9]以缓急人,取与平用意厚人,故亟称其德,扩阡陌至十余顷,堂构其居者,乡与城不一址。”另据《大宅第十九世先祖石堡公暨孔行略》载:石堡公奴变后“年渐长,益自发愤,含泪父书,戴罪出试,昼匿夜行,至三十五岁幸遇邑侯瑞岐周公,季考特拔,即蒙督学简公考取入泮[10],自是周公益器之,接见以师生礼,而向之横被罪戾者,由此冰释矣。厥后屡试优等,五与宾兴[11],邑中世家争延聘以为师,然家贫甚,仰事俯畜,一资于馆谷[12],兼之汝祖母(指石堡公妻子孔氏)晨昏拮据[13],万苦千辛,数年间稍复旧产,勉构房屋,收回家人,渐有欣欣乐业之意。”从中可以看出,奴变尽管没有像《风潮》认为的一蹶不振,沦落为自耕农,但奴变使家族走过了一段曲折的发展道路,历经几十年才恢复到奴变发生前。
 
四是《游记》刊本问世时间。徐霞客去世后,长子徐屺最有希望完成游记的刊印出版,但奴变过早夺去了其生命。徐屺被杀后,两个儿子建极、建枢尚在幼龄,长大后先忙于报仇,雪恨后又忙于科举。之后建枢中年早逝,建极被奏销案诖误,将希望寄托于儿子曾起,游记刊印因此一延再延,变得遥遥无期。期间游记抄本经多次转手逐渐失去原貌,褚绍唐教授所撰《〈徐霞客游记〉版本源流概述》有如下记载:
霞客殁后,在崇祯十四年(1641)时,霞客《游记》原本曾为宜兴曹骏甫所借钞,后又转史夏隆之手,但此本多改窜涂改,史氏不得不重抄全书。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霞客三子李寄徒步至宜兴访史夏隆得曹骏甫抄本,知骏甫所录已非原文,《滇游》一册亦未见保存,仅得《游太华山记》《游颜洞记》《盘江考》等数记。此后李寄据史夏隆抄本(史本)及霞客原本(或季梦良第一次抄本)进行校对加工,整理并重抄了游记全文,为此后各本之祖。
李介立本完成之后,以后又经多人传抄,其中以奚又溥本较为完整,此外又有其他各种抄本,大多据奚本重抄。至康熙四十七(1708)、四十八年(1709)又有杨名时两种抄本,至乾隆年间又有陈泓抄本,而最早的霞客原本,季氏第一次抄本及李介立编定本,均先后散失。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始由霞客族人徐镇据杨、陈抄本及其他抄本予以校勘,刊印成《徐霞客游记》,成为最早的刊本。此时距霞客去世已135年。
从中看出受精力投向改变与财力入不敷出影响,《游记》刊印在霞客后代一直没能实现,最终还是由不是同一族的江阴绮山徐氏后裔徐镇了却了霞客后人心愿,但问世时间延迟了100多年。
 
结语
奴变随着政局的稳定很快得到平息,其存续时间虽然很短,但对徐霞客家族的影响极为深远。它彻底改变了徐氏族人安定祥和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的改变又迫使徐氏族人把精力投向申冤,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精力投向的改变最终使徐氏家族发展由直线变为曲线,历经几代人的艰苦努力才回到从前。作为徐家最宝贵的文化遗产《霞客游记》原本,因奴变而残缺不全,《滇游》一册失传,刊本推迟问世一个多世纪,让徐学研究者痛心疾首。
 
附:                             君铨公豫止自述
仲尼曰:“凡事预则立。”此为求道者言也。今吾谓有生必有死,为传家计也。凡为传家计者,皆豫也。豫则岂有止时?吾之言止者,死也。死则岂有豫时?不知生之时,可以如死之时,豫何必不止?而死之时,亦可以如生之时,止又何必不豫?世之萦逐者,至死则止矣。世之懒拙者,未死先止矣。吾之豫止近于未死,先止者也。未死先止,犹愈于至死方止者也。是以谓之曰豫止云。
志气清明,神灵来告。长至之夕,梦显厥兆。梦有以夏初鲜蔬奠予者,因怀曳杖之歌。来年乙卯,春夏之交。身家事了,体魄逍遥。毕生履历,后人未悉。自作传文,聊将笔述。万历戊午,六月丙寅。伯兄三岁,予乃继生。天启壬戊五岁,祖公家塾。发蒙授字,达孝章止。馆归嬉游,立槛就乳。畴无母恩,我独深挚。癸亥延师,乃得张公。循循善诱,今昔罕同。岁次丙寅,受读壁经。随攻举业,有韦先生。崇祯己巳十二岁,爰就童试。少年之时,未知悬刺。戊寅入泮,受知学院。成婚张氏,己卯弃世。越至辛巳,乃娶华氏。壬午念五孟秋,严亲早逝。迨及甲申,适逢国变。叠乘家难,俗鹗构祸。倾巢破卵,一旬数词。县府道院,衙门竟遍。嫡叔释服,赴选南畿。诳语飞闻,钦案雉罹。乙酉念八端午,清兵南临。江邑抗顺,城乡起兵。中元夜半,奴佃造乱。围基惨杀,焚劫殆尽。一十六人,骨肉灰烬。季弟名埅,亦与其难。慈母护之,砟伤两指。有男痘伤,随火而殇。片瓦不存,赤身得命。流离颠沛,实难言尽。俞兄简弟,三处分飞。我同寡母,城乡窜徙。赁屋而居,一间而已。控冤公庭,惟偕在音。奔驰十载,擒获群凶,分别磔斩。其余凶犯,在前未识因在夜间在逃未获。死者有灵,讵能兔脱。中遭官吏,贪暴成风。郡侯佟公,终岁昏蒙。更逢李令,移殃渭阳。羁狱索贿,二百余两。挪措百方,五载始偿。冤虽稍伸,险阻万状。冤讼牵缠,忍耐休歇。俗累株连,派贾田宅族叔荣科场事。部费钦价,盈千累百。水旱洊臻,室人交谪。己丑孟夏三十二岁,慈亲弃捐。予时卧病,未获诀言。呜呼哀哉,抱恨终天。康熙辛亥,丧我伯兄。弟则侄化,逞彼英雄。我岂不友,尔何不恭。命也如此,尤怨何庸。丁亥生男,丁酉生女。儿婚数载,三男二女。女虽未嫁,亦既许字。忆昔受分,田逾百亩,屋共数椽。鼎革之变,屋灰烈焰。衣食讼费,万分难已。因卖命田,分年赎还。国初迄今,历三十年。田逾十顷,屋近百间。居室之事,苟合苟完。丙申伊始,奉行众善。儒先孝经,释主心经。道宗清净,感应全编。功过定格,神仙证明。持诵清晨,寒暑不辍。圣贤作式,意过难除。大孽允绝,壮年酒色,或多沉溺。贪财暴气,吾知免夫。梦如不验,命或可延。尚有所愿,惟听之于。记述生平,云尔已矣
吟曰:泣而生,人之恒。泣而没,人之情。胡然而泣?必有可泣者存。泣而生,犹夫人笑而没,不犹夫人胡然而笑,因无可泣者存。秋风常清,秋月自明。无春光之灿烂,亦无夏日之炎蒸。惜哉!如是而终吾身。幸哉!如是而全吾真。人谓我时止而止,我自谓时行则行。跋涉登临,亦既多所见闻。孰若抱朴还醇,尚友乎古之人,古之人!
 



[1] 见计六奇《明季南略·江阴续记》。
[2] 见《徐陞自述》。
[3] 缧绁,捆绑犯人的黑绳索。借指监狱;囚禁。
[4] 斮,斩;砍。 
[5] 查康熙《常州府志》,为佟达,辽东人,顺治四年(1647)任常州府知府。
[6] 查江阴县志,为李长秀,直隶玉田人,顺治四年任江阴县令。
[7] 渭阳,古汉语名词,表示甥舅情谊之典,或是舅父的代称。
[8] 析箸,意谓分家。
[9] 铢黍,一铢一黍,比喻微小之物。
[10] 入泮,指考中秀才。
[11] 宾兴,科举时代,地方官设宴招待应举之士。亦指乡试。
[12] 馆谷 ,借指当塾师所得酬金。 
[13] 拮据,艰难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