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见闻》收录的李寄两篇遗文
作者: 缪幸龙
江阴陶社1933年刻印的清代江阴文人赵曦明的杂著《桑梓见闻》卷三中,收录有李寄《历代兵鉴序略》和《论贵省事宜》遗文两篇。《历代兵鉴序略》全文如下:
兵,非圣人所尚也。圣人有时不得已而用之,用之者非矜智斗勇以争胜于天下,用之正所以止之也。黄帝非涿鹿之战,则蚩尤之乱不息;汤武非鸣条牧野之师,则桀纣之暴不除。三代以下不得圣人之心,因而不得圣人之法,遂有率土地以食人肉,杀人盈城、杀人盈野之事。圣人之法,何如黄帝作指南车而大雾不能迷,武王不愆于五步七步、五伐七伐而如林之士倒戈有法。则操必胜之术而天下蒙其福,失此法则居必败之地而天下受其祸,此《兵鉴》之所由集也。准之春秋以定其邪正,本之通鉴以识其先后,采之二十一史以备其得失,旁及稗官杂记以罗其巨细,凡可以准古而镜后者,无乎不载焉。呜呼!岂得已哉。悍夫戾卒,妄执兵权,徒骋兵威,以勇斗为能,以杀戮为事,肝脑涂地,勋业无闻,得是集而揣摩之,不待黄石之符、青田之书而已恢恢乎游刃有余矣。岂非兵家之金鉴,常胜之左券哉?
《论贵省事宜》全文如下:
贵省幅员偪仄,苗多民鲜,市肆客户居多。四万赋外藉川湖为接济,居四省苗狫之中,为楚滇一线之通道。明季多事,北则乌江之外播逆猖狂,东则五溪九股诸苗处处骚扰,内则水西都匀土司犯上横行。今安氏既灭,心腹荡平,开设府治,赋归版籍,诸苗慑我兵威,弭首听命,楚滇往来,如行衽席,若宣教化,尚文治,则高枕有余矣。
一治苗民 治苗民有三策:一自治,一治之以不治,一治之以必治。苗性惮,见官长宜敕有司安靖抚绥之。束伦伍,不生事扰之;禁奸民,不得入挑之。此之谓自治。苗性残忍好斗,不可治以汉律,若彼党类自相攻伐,无犯王章,不必琐琐致诘。此之谓治之以不治。苗性放恣,一事得志则效尤者众,迨其大横则收拾难矣,故小犯王章,则当痛惩之,小惩大戒,小人之福。此之谓治之以必治。
贵开自永乐三百年来,蛮苗时时告变。西南五省诸司,未有如贵之甚者也。仆斟酌古今,料其成败,知其肯綮治之之法,总不外三策。故凿凿乎为兄别白言之。他如高中元之处置安享,孔镛之靖清平苗,田汝成之料凱口囤,邹文盛之平香炉山,朱燮元之定安邦彦,其中机宜,亦不可不熟谙。譬医家之蓄药,未必味味要用,然药囊中不可不预备,备之不早,则临病茫然,如主人之属望何?
一觇形势 贵省为南龙老脊,其水南北分流。乌江陆广诸水北入川江,盘江程番诸水南入广西,偏桥镇远诸水东下洞庭,故地瘠民贫。而地形东下西高,关索岭查城高为最。若盘江、新旧二城为西南之锁钥,弹压诸苗;平越为东南之咽喉,藉通粮运;北以乌江为天堑。而毕节九星扼四川芒部五要之背,通宁、泸州诸处,古止小路,不通舟行,明东川侯曹震凿山通道,浚水行舟,遂为云贵通行之路。舟车辐辏,即崖有碑记其事。
一崇理学 水西有王阳明书院,都匀有邹东皋书院,盖阳明劾刘瑾谪官,东皋劾张太岳遣戍,二公流离颠沛,不忘讲学,后日功名赫奕,未必不得力于此,宜修理其遗迹,择士子讲学于中,倡明圣道,于治道有所补云。
一奖忠节 明抚王三善新受贵命,值水西叛,围省城,声势猖獗。三善率二万乌合之众鼓行竟进,身当贼锋,破贼省城,围解。复进师陆广,败而更进,邦彦败走,夺其大方老巢。将效播州之例,开建府治,堕贼计,自刎。今贼灭,府建酬其未了之志,若建祠奉祀,定佑贵民。
水西与播州不同,播州经八路雄师进捣,枭巨魁歼,羽党根株尽净,故可开疆设治。今水西虽败,逆魁尚在,斩获不多,兵威未骋,四面缘贼苗,诸司皆党逆,乃欲以遵义之法治之,宜其皆受祸也。然其血战之功,忠烈之气,赫赫犹在,建祠定不可缓。
安庄卫城内有段公祠,公名时盛,明天启时任镇宁道,云南普民胜反,踞阿迷州,公统兵往征,殁于阵。崇奖忠义,助理风化之大端,宜以此类求。
一厉风化 水西旧有象祠,王阳明为之记,翻唐人之说,识极高,论极远,今宜加修葺,即阳明之说而引伸之,见得象化于舜,故斯民戴之。至今尔苗新为王民,宜洗心涤虑,共戴朝廷。不当如洛邑之顽民,自弃于雍熙之化也。
一表遗逸 省城面八十里有白云山,初名拥螺山,谓山形如螺也。明之建文君望白云而登,为开山之祖,遂以白云名之。中有白云寺,建文君所创建也。前有巨杉二株夹立,大合三人抱,西一株为火伤其顶,乃建文君所手植也。后有泉一坎,不盈不涸,取者必伏而杓,故名跪杓泉。乃神龙所供建文君者,中通龙潭,时有双鲤出没。再北上有流米洞,洞悬山顶危石间,深丈余,后有石龛可傍为榻,其石有小穴,为米所从出流以供帝者。左有峡高迸而上透明,窗中驾横板,犹云建文君所遗者。今板如故而米不流,似乎神其迹者所记,然去今数百年,其名尚存,其迹尚存,亦足见人心尚德思贤,揆之泰伯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大,相悬绝。
该文结尾有李寄自注三则:
一、先霞客有《白云山游记》,时尚讳言建文君事,故止铺张山景而尽削其遗迹,后从日记中得其以上数事,录以上闻,亟宜表章。罗鬼之国得此至德高风,有光贵筑矣。
二、仰承下问,谨抒管见一二,少助高明身至其地,幸勿以为平平如昔人所识者。
三、予友管月衣为抚台慕公所知,设帐于其第者三载矣。公移抚贵省,促之赴幕,将助甚急。管询事宜于予,予老病善忘,重违其谘诹,因疏胸中所记者授之,以当渭城之唱。
上述自注中提到的管月衣,名天祚,字月衣,号鳌江。江阴长泾人。诸生,从小即好学不倦,发奋励志,终以文章成名。《(光绪)江阴县志》载:管氏“为文率然兴集,反覆驰骋,而条理井然。诗雄放跌宕”。甘肃慕天颜巡抚苏州时,得知管天祚有文才,礼聘其为两个儿子的老师。慕天颜康熙二十三年(1684)调任贵州巡抚,邀管天祚同往。康熙二十六年(1687)慕氏调任漕运总督,管天祚丁卯年(1687)三月廿二日自贵州抚幕启行回江阴,途中因患病,于五月十三日病逝于无锡,比李寄早离世三年。缪昌期曾孙缪弘仁有《挽管月衣明经二首》云:“闻道黔中路八千,先生何事苦周旋。看囊预喜携家满,顾影应多别泪牵。附骥原期名易远,还辕岂意病难痊。几前再拜空肠断,谁为方干身后怜。”“才老家贫不自由,仅余丝鬓向西游。雪霜不倦山川兴,桃李相招车马留。共叹生平得知己,还嗟慧业未深酬。君亲大事空怀抱,再世应为了夙谋。”
分析李寄自注与管月衣生平,从中可以看出:《论贵省事宜》作于康熙二十三年管天祚出行贵州前,专门为答复管氏有关贵州问题的谘询而写,为李寄晚年作品。全文素材取自徐霞客游记中的《黔游日记一》。未见诸李寄及他人知见著作。
关于李寄的生平,赵曦明在书中有如下介绍:
李寄,字介立。其母本徐霞客侍儿,孕于徐而产于李,故以名与字寓意焉。为是终身不娶,隐于由里山之山居庵,故自号由里山人。每风月清朗,则携琴酒,登山啸傲。钱塘陆公次云令吾邑,甚重其诗。尝有人闻其名而访之,见一人坐松树下,询之即介立也,而不能起,盖止有一袴,方濯晒树上,待其干也。幼尝应童子试,知府祖公爱其文,拔置第一,以《二十一史》为赠。既而院试唱名不到,使人趣之,辞曰:“天寒。”竟高卧不起。与其地之夏某善,竟老于其家。临卒,谓夏曰:“不必作榇,汝后屋有旧车筒,截而为两,一藉一覆以藏吾尸足矣。”夏成礼葬之。有诗集若干卷,余幼时闻王岵思先生述之颇详,今仅志其大略矣。
《桑梓见闻》编撰者赵曦明(1706-1788),字敬夫,号瞰江山人。“以龙砂山势绵亘十数里,五峰高峻,矗立云霄,登其巅则长江如带,宛然在目,风帆出没,隐约可辨。山人攀籐萝、履危石,登峰造极,习以为常,兴之所至,辄往瞰焉,因以为号”。华士石桥赵氏后裔。诸生。“幼时孤贫力学,恒忍饥闭户读书”。“博雅能文章,晚尤工诗,诗集已刊入《江上诗钞》第一百一卷”。为诸生刚直不阿,翰林院编修卢文弨主讲江阴暨阳书院时,特别欣赏赵,后来主持钟山书院时又邀赵曦明赴院助教,“图籍皆其手校”。“生性狷介,不脂韦随俗,所著诗文亦纯洁无滓,迥出尘表。平生著作甚富,著《陶征士集》……又著《读书一得》六十卷,《桑梓见闻》八卷,年八十三卒”。然而,仅仅过了一百多年,到了民国,诸书皆失,只有《桑梓见闻》一书独存。“是书也,夏太史闰枝(夏孙桐)前辈转辗访求未得,而谢子冶盦(谢鼎镕)得诸社友徐君再思,知系夏先生彦保(夏炜如之子夏勤邦)钞本,尤为珍重。缘彦保先生手钞书籍不下数十百种,昔年寄存陈内翰熙治家藏书楼中,不戒于火,悉付一炬,而此卷独存,抑何幸欤!”(本段引语均见于民国江阴著名文人祝廷华为该书所作《跋》)
对于李寄两篇遗文的价值,祝廷华在《跋》中指出:
余序李介立先生《天香阁随笔》时,见其原跋中谓“有《兵鉴》一书,卷帙浩繁,难以摘录,然亦宇宙间不可少之书也”云云,窃以代远年湮,私心景仰,只憾余生也晚,不获见所未见已耳。不图校阅《桑梓见闻》,中有“由里山人著述”一节,谓“近有方文学正为余言,山人尝著《兵鉴》,未传于世,已失一帙,因示以序并所论贵省事宜,亟录而存之,以见一斑”。迨余读《历代兵鉴序略》一篇,觉其文字激昂,见解融澈,语都未经人道,至所论《贵省事宜》,于全省幅员、苗蛮风俗、山川形势、政治得失,了如指掌。所陈兴利除弊各策,悉有条理。惜当时执政不能见用,为可慨耳。乃似此煌煌大文,而《天香阁随笔》原跋不载,今忽于《桑梓见闻》中得并读之,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