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见上海展出署款“江阴振之”《武塘》诗书后,诸说纷纷……
汉章先生递给我一份“武塘”诗书复印件,约我谈点看法,我谨就所见有关资料辨认呈疑如下:
一疑游踪:
霞客28岁(万历四十一年癸丑—1613)南下浙游天台山……《徐霞客游记》(以下简称《游记》)《天台山游记》:
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
俱有喜态……(请注意:霞客此游的好心态!)四月初八日
离国清……
续游雁荡山……《游记·游雁荡山日记》:
自(四月)初九日别台山,初十日抵黄岩……十五日
……往乐清。
——此可见,霞客游天台山与游雁荡山是连续一次的游程。在“……往乐清”以后就不见他的游踪了!
今读“舫次武塘”诗跋:“时(在)癸丑五月乙酉”——此似是说霞客四月十五日在“乐清”之后接着就是“舫次武塘”之游了!
“舫次武塘”之义是,坐着色饰画装专供玩赏山水风光的豪华游船到了“武塘”。“次”者,远行抵达“武塘”这地方也。
“舫次武塘”实违于霞客乐于步行出游的喜好!
据此游“武塘”的时间推断:霞客他四月十五日“往乐清”——五月乙酉(农历二十二——有说二十八的“舫次武塘”只有四十来天)。他不可能是由“乐清”返回江阴之后的再次出游。时间搭不够。只可能是由“乐清”续游“武塘”,然考知神州大地有八处“武塘”。“武塘”何是?霞客从何地来、往何地去?
——霞客此游“武塘”,《游记》固没有记录,其他《铭》、《志》也没有信息!
霞客前游台、宕,莲舟师始终相随,兼有清隐道人等为导、二奴协从……
而“舫次武塘”,霞客竟会是独游?难信!
二疑诗意:
——诗意,实说是诗的意境。
论诗文书画,必求其意境。意境,即“意与境会”或“思与境偕”之义。此说的是(就诗来说)诗中选词造句所体现的一物一景、一恣一态皆是诗人在特定景遇里的情性、心态的表露。
徐霞客在《鸡山志略一》所说的“……人遇之而景成,以情传之而景别。”也是这个道理。
试看《武塘》诗所取用的物、景,及其所展示的姿态:在那“霖雨”、“秋风”、“静阓阛”、不留“车马迹”、“惟见水云湾”……所组合呈现的实境、这向我们表露出或说传递了诗人什么样的意境呢?
岂不是夜色昏暗、秋风萧瑟、寂静孤独……?
是的!诗中景物、姿态是客观的,是听由诗人的主观心态安排的。即使霖雨后萧瑟之“秋”也会喜态盎然的。如唐刘禹锡的“我谓秋日胜春朝”。毛泽东的“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这不是诗人主观意境决定了客观物境?
而“武塘”诗所表露的,或说传递的,岂不是“君从客主”,即客观之景是“秋风”而诗人主观意境随之萧瑟……以致不见了霞客续台、荡之游的“……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哪有一点“舫次武塘”独游的兴味?
按霞客22岁婚后,即有与妻叔诗人许学夷喜游太湖。24岁北历齐、鲁、燕、冀,间上泰岱,拜孔林,谒孟母三迁故里,峄山吊枯桐。该是一路兴会。28岁四月刚游台、荡、喜会族兄仲昭……看来是不会有“武塘”诗那样:夜色昏暗、秋风萧瑟、寂静孤独……意境的!
是的!诗的意境,即是诗人的心态!意境,往往是诗人理想吐露、哲理表述,如屈原被放逐后在《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毛泽东在欣闻南京解放有诗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在千古以来浩如烟海的诗赋中可引以作证者多多!
且“武塘”诗徒是浅表之见,竟没什么潜在、情韵,或说深沉意境。如比之于霞客其他任何一首诗都是十分逊色!
“武塘”诗岂会出之于为诗人许学夷所赏识的徐霞客之手?难信!
三疑出风:
书风者,实是书法之风格也。其核心亦在意境。此关系着书家的志趣、才识与修养。它借“点画”、“使转”、“形质”、“情性”(唐孙过庭《书谱》语)而展示。清包世臣在《答熙载九问》中有释道“点画寓使转之中,即情性发形质之内。”“点画”、“使转”、“形质”、“性情”这是说“四位”是一体的。他又说“书之大局,以气为重。”
又见饶宗颐老先生如是说“(鉴赏书法)必须看整幅气派,笔阵呼应。”(《书法六向》)这有助我们对包世臣“书之大局,以气为主”说的认识。
谨遵包、饶两位先生所说,并结合一起就当认:“书画”、“使转”、“形质”、“情性”这“四位”一体所展示的“气”——“神”(有“气”始有“神”;“神”由“气”所生)这是“书”的大局,实即是“书”的风格主体。为此必须“以气为重”!这启导我们创作、或鉴赏书法不得只着眼于“四位”一体的某一局部!
不过,要辨认书法,如“武塘”诗之书风,又必须注重它的“点画”、“使转”、“形质”、“性情”的局部。现置“日”“月”同“出”、“峨峨”状“石”、“燕雀”会“攀”诸句病语疵不论。且看那“万”、“历”的端庄与“楼”、“攀”的脱体;“独”、“峨”的无肆与“见”、“水”的拘谨;“日”“月”的右侧与“园”“园”的左倾;“留”“霞”的守法与“书”“燕”的出格……再加整幅字迹线条的均一、运笔呆迟,又不见了笔阵的呼应贯气,与跋、文字迹大小几无差异。此等形质、性情凝为一派老迈暮气竟不见了少壮神气的意境。
是的此种书法意境,与上题所说的诗作意境是切合的!可以同一认识!只是诗作意境是借遣词造句体现而书作是借笔墨线条体现而已。若究其所“源”,实全在于作者之“心”。这也就是诗、书同源之说。
好,现在再说“武塘”书法的一派老迈暮气,不见少壮神气的书风,这可认是28岁徐霞客的书作?它真符合于徐霞客28岁时的意境?
是的,鉴定书作的真伪,固当注重极具个性化的作品,但也当注重作品之外作者的社会活动、思想境遇等等。我们应注重28岁的“实际”徐霞客!断不是从书作的某几字形比之于xx书家,从而说他是受了xx书家的“影响”,这是难能得出正确认识的!
我根据28岁徐霞客的“实际”来推断:有些论者说“武塘”诗墨迹真是徐霞客的书法作品?难信!
四疑幅式:
徐霞客“舫次武塘”独游,且吟诗记之以作留念,这如一般文人的习惯,可信!
然可疑的是:
1、诗,不是“记”于笺纸上,而是“书”于纵43.5厘米、横23.5厘米的纸幅上。它大于一般的纵25厘米、横19厘米的笺纸;
2、随游以诗记之的字体,不会如此大小夸张、欹正陈布,一派造作行草书的架势;
3、记诗笺纸,乃册中之一页,又何需署款“江阴振之”,并加盖印章?
这既不是应人之求的书法作品,但又不见求书者的姓名?或赠与谁的姓名、或称谓;
4、《舫次武塘》诗“书”于南和园向道轩中时。那较笺纸大的纸幅,显然“书”作是有准备的活动,但又与当时的情境不合;
5、正文与后跋字迹的大小相仿。如此安排,不是随游便以记之,而是有备刻意之造作!
霞客独游“武塘”夜色昏暗中何会“书”如此幅式?真难信!
五疑署款:
众所周知:“徐弘祖,字振之,号霞客。”
遵古“礼”、守俗格:落款只署“名”、不用“字”、“名”“字”也不连用;
称人不直呼其“名”,而称“字”;
“号”在“名”前、不署“名”后。
《舫次武塘》诗书后暑款“江阴振之”,这我不认为是不知“礼”、不守格的霞客犯错。凭徐霞客的才识与修养不至于会犯如此之错。
又见学弟国贤在上海见“徐”原件真切而所作介绍:钤印三方(由上至下):一弘祖(朱文)、二徐霞客(白文);三静逸庵(朱文)
——就前二方上下说:该是“霞客口徐弘祖”而不当是“弘祖口徐霞客”。如是治印、用章,岂不皆古“礼”、违俗“格”?
——这“弘祖”、“徐霞客”两枚印章又加盖于署款“江阴振之”之后,识署字“振之”已错,印章又不与“振之”呼应,这就更见作伪者之拙了!
这岂不是足证“武塘”诗书之疑、恐难信真!
我根据以上呈述的“五疑”推断为:徐霞客“武塘”诗书非真!
如果把“武塘”诗书置于这样的历史背景:
《徐霞客游记》是在霞客1641年逝世后135年方才刊行,其中附载有以诗文盛名、是“江左五大家”之一钱谦益所写的《徐霞客传》、与其推介出刊《游记》的文章,以及历任云南巡抚五十九年,后晋为云贵总督,以治理学著名的杨名时等人为《游记》所写的《序》(杨氏就有二篇)……,又兼乾隆四十六年(168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成书,其中有语曰“存兹(霞客之《游记》)一体,於地理之学,未尝无补也”评价——于是霞客“千古奇人”、《游记》“千古奇书”广声名大扬,这也就为社会上的一些图名、谋利之徒为之欣羡,乘势借以仿伪、造假。
一时间就有徐霞客为木增所撰书的《“山中逸趣”叙》为“云间章吉甫”纂名、盗用徐霞客名义,以“篆书体”书写《山中逸趣跋》出现。就是上世纪40年代万斯年先生发现徐霞客“手自书”的《山中逸趣叙》也难认是真。
——(有关这些仿伪、造假事,我在《徐学研究》前几期中讨论关于《山中逸趣叙》时已说及,请予参阅,恕不赘述。)
造假有市场,那末认识“武塘”诗书非真,实是仿伪。这未必不可信!何况它又有以上呈述的“五疑”仿伪迹象呢?
以上所呈,但愿是“杞人忧疑”,徐霞客“舫次武塘”诗书是真!
2014年大暑节(7月23日)时38℃孵在空调间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