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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羁留三里城原因析

徐霞客三里城羁留五旬原因析
姚毓青
 
一、为何匆匆赶往三里城
       建于明万历八年的三里城,城中建有参府公署。为砖城,周长三里,雉堞森严,门楼雄伟,南门外另建南楼(徐霞客专门写有《南宣楼纪》),是当时南丹卫所军事主官参戎的驻地。那时,南丹卫所驻守范围很大,北与贵州交界,是南宁北面的重镇。
       明崇祯十年(丁丑年)十二月,徐霞客与顾行,从广西南宁府动身经过三天半的赶路,于二十日下午顺利抵达南宁东北面的三里城(今上林县三里镇)。这天恰逢立春,主仆二人投宿于南门外的陈姓宅院后,徐霞客还曾入城“换钱于市”,并谒关帝庙。
       徐霞客这次从南宁往三里城,可谓行途匆匆几乎无停留的记录:十九日,晨得一夫,价甚贵,不得已满其欲乃行;二十日,五更起,饭而行时天还未亮;二十一日,“初拟至思笼止……日色尚早……遂鼓勇向前。”。在离宾州(今宾阳)城仅十里的路口,问行人至三里的捷径,而不入宾州。当天一直行至“担夫力不能前”,才投宿荒野小村。二十二日,清晨起身时阴天密布,饭后急行,中午过后就已抵达三里城下。
       如此急急赶路,几乎一反徐霞客平时出行途中一路考察、一路探险的习惯。带着这样热切期盼的心情赶往三里城,也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三里城里的参戎陆万里,这位当地军事主官是江苏镇江人。虽然极想尽早拜访陆万里,但徐霞客并未匆匆前往参府,而是以一天多的时间作了认真审慎的准备。二十三日,令顾行浣衣濯被,自己“作与陆参戎书,并录哭静闻诸待缄之,以待明晨投入。”
       二十四日,徐霞客冒雨往参府投书。陆万里接书后,尽管参府中当天正巧有事,仍即“令一把总以名帖候余,余乃入谒,为道乡曲,久之乃别。”二十五日,陆万里即在参府内署宴请徐霞客。二十六日,又接徐霞客主仆入住府署东隅环境雅静的东阁。
       自此,徐霞客在三里城一住就是足足51天,是他自崇祯九年九月十九日西南行以来羁留于某个城镇时间最长的一次。从现存的游记看,以后除了在云南鸡足山修志外,任何一地的停留时间都未超过三里城。①
       有了江苏同乡陆万里这位“谊逾骨肉”的知己,长住一段时间也在情理之中。但为什么会长达五旬?却是值得我们探索查究的。从徐霞客长期出行风格来看,有违徐霞客常规安排,除非有什么特别的需要。
二、为何羁留时间达五旬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在三里城逗留如此之长呢?难道三里城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或者是吸引他的地方?
       下面,我们不妨在此忖度揣摩一下。
首先,是否因为三里城周边的秀丽山水景观太多、探访登临的地方太广、少数民族风情太美等等,需要这么长久的时间四出进行浏览考察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虽然三里城周围有韦龟岩、周泊隘、青狮岩、白崖堡等自然景观。民间的正月初五至十五日,有“男女答歌日、‘打跋’、举国若狂”的民俗活动。有荚豆“色如点朱、珊瑚不能比其彩”的相思豆树,且以产有孔雀而远近闻名等等。但这些,无论如何用不着花费近五十天时间的。徐霞客在三里城日记中记载的外出游踪时间,总计仅在十天左右,也可证明这点。
       那么是否,徐霞客和顾行两人生病或因身体状况迟缓了行程呢?从徐霞客在三里城的游记所载来看,也不存在这种情况。徐霞客入住参府内署的第三天,就同陆万里一起出游了韦色岩。以后又分别同陆万里的弟兄、孙子和张指挥使等人浏览了青狮岩、白崖堡等处。他还在雨中浏览了周泊隘。可见,他的身体状况应该没有问题。虽有小病二、三天的记录,绝无身体不适合行程的记载。相反,他在到三里前日记中所记的“余苦疮……余时疮大发”等,进三里城后再不见记载。估计是得到了妥善有效的治疗。所以可以肯定的说,徐霞客主仆两人的身体状况,决没有到必须休息五十天才能成行的地步。
       再有,是不是因为前方行程所经之地发生战争或冲突动乱等事件,导致无法成行呢?这一点,也不能成立。翻开地图可以看到,三里城前往贵州独山方向的路线行程中,需要路过的忻城、宜州、河池、南丹等城镇,均属于南丹卫所的防守管辖范围内。一路上虽不能保证不遭遇到零散盗贼等,但绝无战争动乱一类的事件在此段时间发生。所以,可以说一路上是基本安全的。在这方面,作为卫所军事长官所在的参府,应该是知晓和掌握着最新最全面信息的,因此可以肯定,决非此因。
       或者,是否由于陆万里的盛情款待、热情挽留,使徐霞客一再延缓了行程呢?这一因素是可能存在的。但也决不会是停留多达五旬之久的主要原因。因为理由很简单,这不符合徐霞客出行征途中一贯的行动准则和作风习惯。他在某地游历完毕,基本上是第二天即谢辞启程。尽管不少友人一再挽留,也基本不能改变他的决定。面对亲朋好友的真诚恳留,游记中常有“强别之”、“余苦求别”、“恳请别之”等记载。为尽早实现万里遐征这一宏愿,他在亲情友情、安逸享乐等方面舍弃了很多,牺牲了很多,怎么会在某地某处贪图一时的安乐享受?会因为亲情友情而长久滞留呢?
至于其它可能导致行程延迟的原因,如马牌的办理需要时间等待、筹集路费和准备行囊等等,有陆万里的倾心相助和大力支持,可以相信,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徐霞客主仆二人羁留在三里城日逾五旬、时跨三月的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原因十分简单,简单得令人心痛不得不休整了。这是徐霞客自身的需要,而且几乎可说是迫切的需要。因为此段行程路途中的种种遭遇,使他无论是在精神状态、感情世界、体能体力、续行安排等各个方面,都急需一次较长时间的调适恢复和安歇休整。
三、为何说他自身太需要
       这是有客观事实依据的!我们可以到徐霞客游记中去寻找答案。
       崇祯十年二月十一日夜,徐霞客所乘之舟泊于衡阳郊外一个叫新塘站的地方时,突遭强盗劫抢。徐霞客投水后幸免未受刀伤,而静闻与顾行均被刀矛戳伤。这次劫难,不但所携银钱尽失,随身堵物也大多被掠。其中包括陈继儒、丽江木公、玉林顾东曙、横州诸楚余、张宗琏等人相关的重要文稿家书。尤其是明宣德年间张宗琏所著的《南程续纪》,张家族人已经珍藏了二百多年。此次南行中路过吉水时,徐霞客特地寻到张宗琏的老家“苦求得之”。此书遭劫,实在令他心痛不已,也长时间地使他怀有一种自责深疚之感。
       在衡阳,好不容易通过救助同乡友人、以二十亩土地作押等方式筹得路资。继续南行途中,主仆三人又相继生病。此后数月中,徐霞客“足痛不胜履,遂少停逆旅”。“夜卧发热”。“腹痛如割……顷刻难忍……不辨天高地下矣!”。可谓多次为病痛所累。顾行受刀伤后,身体虚弱。在柳州时,一度“削弱尤甚”。静闻的身体最糟糕,沿途时病时好。从桂林到柳州时,路上需骑马坐轿,在后慢慢随行,结果连三人的行囊也被轿夫骗去。抵柳州后,更是曾经坏到“形变语谵,尽失常度”的地步。为治病,徐霞客与静闻还发生了误会。静闻曾公开对徐霞客表示了不满,并有了言语冲突,甚至到了“相侵弥甚”的地步。但是徐霞客一如既往,全力为他医治,丝毫没有计较这些。经治疗休息,静闻病情趋于稳定好转。徐霞客将他与顾行安置于柳州旅馆后,自己一人乘舟溯融江西行,独自考察了二十天。返回柳州后,三人一起乘船驶抵浔州城(今桂平)。此时,静闻与顾行的身体虽有好转,但仍不宜爬山涉水。徐霞客又独自从浔州出行了十多天,先后考察浏览了玉林、陆川、北流和容县等地。为了实现考察探险的宏愿,他无奈中一再孤独出行。除了寒暑饥饿、山路艰阻、虎蛇凶险、悍盗伏贼这些险难外,更有旅伴的疑虑、不满、不理解、甚至责骂。这一切,都是他必须在此段时间默默承受的,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面对病体未愈的旅伴,他很难作出什么更多的解释。除了自己承受,又能向谁诉说?他心中的苦程度是可以想象猜到的。徐霞客独游返回浔州后,静闻与顾行的病况均有起色,第二天前往南宁的行舟也已预订好,徐霞客的心中稍稍感到宽慰。哪知好景不长,静闻在前往南宁途中又患上痢疾,并逐渐加重,徐霞客不免又是忧心忡忡。
       船抵横州时,正遇中秋节,本欲拜访同乡州官诸楚余,但因在衡阳丢失亲属给诸楚余的家书,没有前去,节日中反添不快,又增郁闷。船抵南宁后,静闻就病倒在崇善寺。为以后的动向打算,徐霞客与静闻的想法又不相同。最后,徐霞客遂静闻意愿,给了静闻想得到的所有东西。在离开南宁前往太平州、下雷州等地考察前,徐霞客含悲忍痛告别静闻,作了永诀的准备。等到徐霞客与顾行返归南宁,静闻早已离世。临终时静闻遗言:“必窆骨鸡足山”。徐霞客为迁拣遗骨,与自己初在南宁时的住宿户主梁仲宇和崇善寺僧宝檀发生冲突。曾照看静闻的宝檀僧,蓄意占吞静闻遗留的钱物,对徐霞客恶语相加,态度蛮横。梁仲宇更是屡屡故意刁难。无奈之下,徐霞客只得书一揭令投之郡太守 公,以求公断,但 公毫不理会。最后,在徐霞客亲自拣骨后再与宝檀等人的交涉中,宝檀竟恶狠狠地说:“汝谓我谋死僧(指静闻),我恨不谋你耳。”。
       这几乎是向徐霞客发出了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在南宁当时的社会情形下,宝檀、梁仲宇联合起来诬陷谋害徐霞客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徐霞客“憶其言,恐甚,遂从其意。”被迫屈从,给宝檀写下了收到静闻所遗一切钱物的虚假收条。然后“抵得戎衣、册叶,乃得包骸归”。当天回到新搬住的邓寓后,立即作好了尽快离开南宁的准备。第二天,雨中持伞觅夫,遍索城内外,急于离开南宁这个伤心之地的心情不言而喻。
       看看!自从衡阳夜遭强盗劫抢以后的数月行程中,不幸险恶之事接一连二降临到徐霞客一行三人身上:人人相继生病,旅伴静闻病重后不幸身亡,自己面临死亡威胁……
徐霞客后来回忆说,已经走过的西南行程中,除了强盗拐贼等歹徒外,还碰上了三个有故意害人之心的“恶人”。而南宁城中的宝檀和梁仲宇,就是其中的二个。由此我们可以推想,在南宁城里时的徐霞客,当时身处的是怎样一种环境?他的心情怎能不感到郁闷、忧愤和伤痛。此段时间的徐霞客,完全可以说是处境糟糕、心境糟糕。
四、为何褒赞参戎陆万里
       心力交瘁的徐霞客,匆匆快离南宁赶往三里城,可以说是怀抱着很大的期盼,也寄托着很大的希望。
       令人十分欣慰的是,三里城中的参戎陆万里,这位江苏镇江藉的同乡,没有让他有丝毫的失望。假如可以给陆万里在接待帮助徐霞客主仆二人这件事上打分的话,笔者认为,陆万里几乎可以得到满分。从陆万里接到徐霞客的投书那一刻起,陆万里就急像对自己的挚友和家人一样真诚相待,倾力相助。当天,参府中虽有事,仍旧抽空会见。第二见即迎徐霞客主仆入住参府内署环境幽爽的东阁。“供具丰腆,惠衣袜裤履,谆谆款曲,谊逾骨肉焉。”
       徐霞客在日记中的这些记载,足见陆万里的一片热忱。
       在三里城的五十一天时间里,陆万里以一卫所军事主官之尊,不仅亲自陪同徐霞客主仆浏览韦龟岩,还亲嘱自己的兄弟、孙儿,陪伴徐霞客主仆浏览青狮岩、白崖堡等景区。对其它一些游览地方,还安排属下妥善接待。期间,还专门在演武场安排了驰马射箭等观赏活动。总之,完全可以说是关爱备至、周全细致。
       住至二月初,徐霞客“欲辞陆公行,陆公择十三日为期”,又真诚地挽留他多休息几天。临行前几天,陆万里命兄弟、内侄、孙儿等亲属分日逐一宴请徐霞客。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陆万里在参府署后土山之巅的松风亭设宴,为徐霞客主仆饯行。“且以厚烬为餽,并马牌荐书相畀,极缱绻之意”。是夜,月色尤佳,松荫山色,使沉醉于月夜中的徐霞客几至忘行!
       从游记上看,徐霞客与陆万里以前应该是从未面晤交往过。徐霞客从江阴出发时所携带的信件文稿中,也没有与陆万里相关的书稿。否则,徐霞客必有记载。因为不久前徐霞客路过并住宿于玉林和横州时,就因携带的家书在衡阳被强盗抢去,而没有前去拜访顾东曙和诸楚余。日记中清楚地记下了这件事。所以,如果携带有与陆万里相关的信件文稿,徐霞客不可能不记。徐霞客之所以急匆匆赶赴三里城,笔者猜测,最大的可能是他在广西境内的行程中,听友人介绍或听说了陆万里的相关情况。当然,也有可能在江阴时,或在此行中的浙赣湘等地,获知了陆万里的有关信息。
 
       至于陆万里此前是否知道徐霞客的情况,游记中无记载。但是从徐霞客入住府署东阁的当天,陆万里就将载有黄道周、熊文举、瞿式耜、钱牧斋等人消息的“新旧诸报见示”一事来揣测,陆万里对徐霞客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否则,一般情况下,陆万里不会这么快就将“诸报”主动给他看。因为,看阅“诸报”,总会带来一些议论,难免不涉及敏感的政治态度。如毫不相知,可以说是有一定风险的。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陆万里对徐霞客的了解和信任。而信任,决不仅仅只是源于同乡关系,对徐霞客政见和为人的了解,似乎更重要得多。
       笔者大胆推测,徐霞客在三里城期间多次与陆万里的畅叙中,绝不只是仅仅互道乡曲和欢谈游踪,对当朝的时政、人事、社会现状、民族关系等待,必定交流议论。对这些敏感的话题,在游记中当然不便于记载,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尽管游记中无记载,他俩有着基本相同的见识和态度,应该是确实无疑的。徐霞客在三里城期间的游记中,曾写下“何意天末得此知己,岂非虞仲翔之所为开颐者手?”这样感慨的言句。明白无疑地表明,他俩决不仅是同乡之情,更有志同道合的“同党”之谊。
       虞仲翔是汉末三国时代人,品学兼优,身无媚骨,不喜交往。自谓:“生无可与语之人,死以青蝇为吊客。”“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句古语即由他的话引申而来。徐霞客在这里自比虞仲翔,为得到陆万里这样的知己而庆幸欣慰。足见两人之谊绝不限于同乡故里,更是建立在“相知”的基础上。
       确实,陆万里给了他一种家的感觉。在这个温馨、快乐的港湾里,身心病惫的徐霞客,安适自由地调养休息,实在称得上是畅心如意。这在他的游记中也可见到这种情感的流露。如游青狮岩洞时,独自攀登上悬突之崖,从崖上“降出至悬台下瞰处。”“诸君自下呼噪,人人以为仙,即余亦自以为仙也。”“非陆公之力,何以得此!”,对陆万里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在三里城,徐霞客不仅身体得到了很好的恢复,心情也十分愉悦,这是不用置疑的。
徐霞客羁留三里城五十一天,陆万里“情逾骨肉”的相知相助,实在可称为徐霞客西南万里遐征中的一段佳话。陆万里堪称是真诚力助徐霞客完成西南行宏愿的有功之臣之一。这一点是有游记中的第一手资料可以证实的,是确凿的,也是光彩的,更是不能忘记的。假如今后可能在江阴或徐霞客行迹所到的要地,建起徐霞客专祠这样一类场所的话,在其中的一个展室中,决不能忘记陆万里这样的“知己”。
五、几句题外话
       徐霞客在崇祯九年(1636)九月至崇祯十三年(1640)六月的近四年西南行征途中,象三里城这样休整调养的机会和时间太少了。也许,徐霞客并不是不想,但作为一介布衣,他没有这个条件,缺少这种机会。而象陆万里这样的同乡和“知己记”,也实在难以碰上。假如徐霞客能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和考察要求,在适当的地方和时间内就作一次调养休整,他必定会走得更远、走得更久,也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徐霞客最后在鸡足山因足疾而不能行,丧失了野外考察探险的基本条件。个人推测,他的足疾,不仅仅只是腿脚部份的病。一般说来,光是足疾,不至于那么快就致使生命之火熄灭,一定是有其他更为严重的病。而无论何种病因,都必定与他常年在野外行走吃住直接相关。徐霞客的身体一直很好,是长期的旅途劳累,透支了他的生命,不仅使他沿途搜集的碑刻拓片、文稿书籍等无法归集考证,连自己的日记也来不及整理,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这是时代的局限和不幸,也是个人的缺惜和遗憾。
       (作者系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会员)
 
注释:
       ① 衡阳遭劫后虽停留二个多月,但期间徐霞客与顾行曾去道州等地40多天。
       ② 《徐霞客研究》第18辑第36页第24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