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与循吏张宗琏——《重建张侯君山庙记》解读
陆震宇
笔者按：循吏最早见于《史记<循吏列传>》，后为汉唐宋明清历代正史承袭，成为记录爱民恤民、奉公守法、清正廉洁、兴利除弊、奉职循理的州县地方官吏固定体例。通俗言之循史就是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深得百姓爱戴拥护敬仰的地方好官、清官。明代周延儒《重建张侯君山庙记》记录了徐霞客为明代循吏张宗琏重建祠堂君山张侯庙的详细经过，文中称赞徐霞客义举“当与循史并传”。该文在时代背景、故事情节、人物刻画、艺术表现及思想意义上蕴藏了大量的信息，是研究徐霞客与循吏、廉政文化等诸多课题的第一手资料，值得读解探析。本文拟通过对原古文读解来探析历史时光隧道中的一些徐学问题，不当之处，望读者批评指正。
一、文章简介
“记”为古代一种为散文体裁，通过记事、绘物、描景、述人抒发感情或表达见解，寄景抒情、托物言志。天启四年（1624年）徐霞客奉母命在江阴君山重建清官张宗琏庙，岁末庙成，请守制居家的宜兴周延儒写《重建张侯君山庙记》，乞董其昌为书碑，何乔远做作纪序。周延儒在记中详细还原了徐霞客重修张侯庙的经过，称赞徐霞客“能以古人心行古人事”,同时记述了清官张宗琏敢于抗争、为民请命，忧愤而死，百姓哭城满野，追而祀之的故事，抒发了人间自有公道，“遗爱与遗直尚在人间”感叹。
二、故事情节
文章开头以作者探寻“杨文贞公碑”引出循史张宗琏，讲述明宣德年间张宗琏出仕常州同知，与清军御史李立共事，不忍污民为军，奋起抗争，被李立无礼责骂侮辱后，忧愤而死，百姓倾巢而出，沿街送葬，在君山建张侯庙，祭祀不绝的故事。明代有严格的户籍制度，不同的差役，有不同的户籍，藉不准乱，役皆永充。军户是户籍一种，隶属军籍，属兵部，是兵役的主要承担者，一召当兵，终生为伍，父去子替，世代沿袭，军户不得交易，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社会地位地下，明代一般以脱离军藉为兴幸。军户逃亡，朝廷会派员到原籍勾取亲属或贴户顶替，即所谓“勾军”或“清军”。李立就是朝廷派江南清军御史，属于酷吏。随后作者周延儒讲述了自己登临君山，访张侯庙遗址，在荒草荆棘中，感叹古今兴废，继而引出徐霞客重建张宗琏庙的故事。一日徐霞客拿了专门写好的文书帖子到常州府衙拜见知府曾樱，与曾樱侃侃而谈，徐霞客讲要重建君山张侯庙，曾樱感到十分奇怪，问徐霞客是什么原因要重修该庙，徐霞客干净利索地回答到没有特别原因,只是敬慕张侯政绩。曾樱继续问该庙怎么修，徐霞客回答不劳废官府自己出钱出人修。曾樱对徐霞客赞叹有加，称其为义士。同时把该事告诉了江阴县令岑之豹，岑之豹也十分称赞徐霞客为人义举。徐霞客和族弟徐仲昭一起与修庙工匠同吃同住在君山，将张侯庙重建在君山之颠，崇题轮栋，又重刻了杨文贞公碑立于庙前，专门编辑了张宗琏生平事迹，设置庙祝二人象祭祀远祖一样祭祀张宗琏。这时作者笔锋一转围绕二百年间百姓不忘祭祀张宗琏特殊现象层层开展议论，讲述因为该祠建成，“山若加高、水若加清，追至陵谷迁移，而明德常馨，丰碑不浡，与延陵季子并享千秋”，发出“知遗爱与遗直尚在人间”的感叹。“遗爱与遗直尚在人间”是全文的中心思想。最后作者再次强调了徐霞客修庙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全文结构严谨，主题鲜，议论深刻，洞幽烛微，追根溯源，人物刻画传神围绕徐霞客重修张侯庙的经过，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把徐霞客钦慕循吏、侠骨肠心，忠肝义胆、豪爽耿直、一诺千金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足见明代首辅周延儒的文笔功力和思想意境。
三、人物梳理
《重建张侯君山庙记》文中描述人物众多，有首辅杨士奇、周延儒，有循吏张宗琏、曾樱、岑之豹，有酷吏李立、有古代人物延陵季子，有族兄徐仲昭等，因为徐霞客重建张侯庙这条主线，把这些人物串联起来，形成与徐霞客现实与历史的交集，衬托霞客义举。其中霞客与循史张宗琏、曾樱、岑之豹等的交集更是文中重点。
（一）周延儒（1589-1644） 字玉绳，宜兴（今江苏宜兴）人，少聪颖善文，有“神童”之称，明万历朝连中会元、状元，授修撰，后迁右中允，掌司经局事，寻掌南京翰林院事。崇祯即位，召为礼部右侍部，受倚信加太子太保衔，为文渊阁大学士，与温体仁同为阁臣首辅。周延儒是明末政坛的风云人物，也是历史争议人物，依靠东林党和复社上位，史载因“狡诈欺君，招权纳贿”导致倾覆，《明史》称其“庸驽无才略，且性贪”将其列入《奸臣传》。抛开周延儒政治生涯不说，周延儒其实是个文学家和书法家，与直隶江南东林钱谦益、文震孟、姚孟希、黄道周、倪元璐等交好。相传周延儒与文震孟等负笄受业于江阴毗山中山寺，拜在大儒夏树芳门下，江阴有“一门三宰相，并无半忠臣”之谚，留下周延儒青少年求学期间许多故事传说。天启四年末（1624年），徐霞客重建张侯庙竣工，当时周延儒居父丧守制在家，徐霞客是通过文震孟或是连襟宜兴吴国华认识了周延儒，上门请周延儒作祠记，周延儒挥毫写下了《重建张侯君山庙》。此后，徐霞客又请周延儒为他父亲徐有勉写赞像《题豫庵徐翁像》，足见与徐霞客关系交好。周延儒写《重建张侯君山庙》的时间背景是值得研究的，当时魏忠贤擅权，排斥异己，公开打击迫害东林党，做《点将录》大兴冤狱，代表文官集团的首辅叶向高去职，赵南星、高攀龙致仕，杨涟、左光斗削藉。周延儒因守制逃过了这场党争之祸，但通过《重建张侯君山庙》该文，隐晦地表达了对东林党的支持及对清明政治的期许。
（二）杨士奇（1366-1444），名寓，号“东里”，谥号“文贞”，明代“三杨”之首，“仁宣盛世”第一功臣，江西泰和澄江镇人，明代内阁首辅，著名政治家。杨士奇布衣起家，历仕明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五朝，举止恭谨、博古守正，官声卓著，青史留名，是中国古代官员的典范，一个充满智慧的人物。杨士奇与徐霞客的交集是因为“杨文贞公碑”的缘故。张宗琏属于江西官僚集团人物，深受杨士奇赏识，杨士奇曾在明仁宗皇帝面前推荐过张宗琏。张宗琏去世后，杨士奇为其写了《常州府同知张重器墓碣铭》并写了《君山庙碑》。“杨文贞公碑”就是《君山庙碑》，这块石碑从仁宗始一直树立在君山张侯庙前，二百多年后，被徐霞客在荆棘废墟中发现，因为字迹模糊，徐霞客重摹勒石列于新建的君山张侯庙前。“杨文贞公碑”记载了张宗琏恤民惠民，为民请命，清正廉洁的事迹。
（三）张宗琏（1374-1427）字重器，江西吉水人，明代循吏。永乐进士，经况钟、杨士奇推荐任南京大理寺丞，宣德年往福建出厘军藉后贬常州同知，视民如子，躬履垄田，兴修水利，清正廉洁深得百姓爱戴。跟随朝遣御史李立督理江南军籍，不肯枉民为军，与李立数争之，卧地乞杖，日“代百姓死”以免株连更多人，“沮发背而死”，逝后“常州民白衣送丧者千余人，为建祠君山”。张宗琏为官十分清廉，不携带妻子儿女，病重请医看病时，室内没有一盏灯，书童从外面要了一盂油，张宗琏即令马上退还，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其清廉如此。《明史》将其列为《循吏》说其“务廉恕”。
（三）李立《重建张侯君山庙记》和《君山庙碑》都记载了一个反面人物李立，是个酷吏，具体生平不祥。明初“军伍滋弊，军之奸者，率用贿规嬺，而诡传平民与藉，民被枉比比”，朝廷于是派清军御史李立至江南清厘军藉，职责在“覆奸直枉”，李立出发前听说了张宗琏的在常州的好名声，通过兵部发檄指派张宗琏与之共事。李立到常州后，贪要军功，诬民为军，引发张宗琏与之抗争，李立责骂侮辱张宗琏，致使张宗琏忧愤死。李立这个人物同时也出现在《明史.况钟传》“清军御史李立勾军暴，同知张徽承风指，动以酷刑抑配平人。钟疏免百六十人，役止终本身者千二百四十人。”
（四）曾樱（1581-1651）字仲含，号二云，江西峡江人，明代清官。历任工部主事、郎中，常州知府，福建参政、湖广按察使、山东右布政使、右副都御史等职。明亡后，与黄道周等入阁隆武小朝廷，后依郑成功避难于厦门，清军破厦门，自缢殉国。曾樱为官清廉刚正、不畏强权，嫉恶如仇，为政恺悌公平，敢于与邪恶之势作斗争。任常州知府期间，正值魏忠贤大肆迫害东林党，无锡高攀龙、江阴缪昌期、李应昇、宜兴毛士龙、武进孙慎行皆被迫害，高攀龙不堪屈辱，投水自尽后，曾樱为高攀龙处理后事并设法解救其家属，帮助毛士龙逃走，故意拖延孙慎行戍边执行，对东林党从中调护，竭力营救。魏阉专权，各地为讨好魏忠贤纷纷建生祠，曾樱治下常州府不曾为魏阉建生祠。曾樱以明代清官海瑞为榜样，常州任上，专门刊刻了《海忠介公文集》作为座右铭。《重建张侯君山庙记》中记载了徐霞客为重建张侯庙与曾樱一段对话，四问四答，具体询问了徐霞客建祠的目的，最后称赞徐霞客“为义士当与循吏并传”。清官曾樱后不肯为魏忠贤建生祠，却同意赞许徐霞客重建张宗琏祠，爱憎分明，立场坚定，与徐霞客是英雄见英雄一见如故，惜惜相惜。
（五）岑之豹（1589-1648）字子文，号居云，顺德人（一广西西宁县人）。进士，天启五年任江南常州府江阴知县。为官清廉，刚正正直，执法严明，不畏强暴，在江阴任上，他查处贪官污吏，减轻乡民粮赋和募役，废除相习已久的苛捐杂税“公堂礼”，兴修水利濬运河九里河、青旸河，深受百姓爱戴，后被中伤免官。现存于广东中山大学内的乙丑进士牌坊，建于明朝崇祯八年，为表彰天启年间广东梁士济、李斯觉、罗亦儒、吴元翰、岑之豹、尹明翼、高魁等七位进士所建。《重建张侯君山庙记》记录了徐霞客为重建张侯庙“亟下之邑侯岑公。岑公亦嘉与之”就是徐霞客多次请求岑之豹建张侯庙，岑之豹对霞客行为赞许有嘉。这里有个问题，岑之豹是天启五年任江阴知县的，根据该段文意那么重建张侯庙的时间应该在天启四年末、天启五年初。天启五年政治形势更加恶劣，魏阉权倾朝野，大开杀戒，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东林六君子”相继死于狱中，罢免、流徙的朝官不计其数。岑之豹赞许徐霞客重修张侯庙，定有指向。
（四）读解探究
（一）徐霞客重修张侯庙原因
陈继儒《豫庵徐公暨王孺人传》中记载了徐霞客重建张侯庙的具体时间和原因，天启四年岁末，徐母八十岁，当年因为蝗灾，收成不好，米斗百钱，徐母依先祖徐麟开仓赈灾的故事让徐霞客免除了佃农数十石的田租。因为母亲居住的房屋矮小潮湿，徐霞客想给王孺人修建新的别馆，王孺人不同意为自己建馆舍让徐霞客“不如修整先祖的墓碑；更不如重建君山庙碑,纪念宣德时的张宗琏”，她还说这些都是徐霞客父亲徐有勉的意思。徐霞客“应命如响，捐资成之”。 周延儒《重为建张侯君山庙记》中曾樱当时也不理解徐霞客重建张侯庙的原因“异之”，问到“是不是张侯有恩德你们的先人？”，徐霞客说“不能知道了，重建张侯庙，不是因为先人的缘故”，曾樱又问“是不是因张侯的后人显贵的原因？”，徐霞客说“也不是因为张侯后人的原因”。具体的原因，徐霞客在给曾樱的具碟中写到“今之崇题轮栋，几遍山川。如张侯政绩，辉于史乘，祖典载在今。乃令其神魂怳于寒烟衰草间，不能于樵苏争一隙地。甘棠勿剪之谓何，请复其祠宇便”。“甘棠勿剪之谓何”出自《诗经》，召伯南巡，所到之处不占民房，在甘棠树下搭棚过夜，停车驻马、诉讼决狱，人民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砍伐，歌咏之。后用以怀念歌颂循吏的美德和遗爱的典故。徐霞客重建张侯庙的真正用意是怀念体恤民间疾苦、为民排忧解难的清官，渴望清明政治的愿望。在当时魏阉专权，政治黑暗的时代，徐霞客用重建张侯庙的行为坚定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
（二）《徐霞客游记》中张宗琏的记载
1636年，徐霞客开始一生游历中行程最远、历时最长、成果最丰、最为艰苦的西南“万里遐征”。此行，徐霞客没有忘记张宗琏。《徐霞客游记》记录了徐霞客经上饶、抚州，进入吉安，在吉安附近徜徉了四十余日，用二十余天时间在江西吉安寻找张宗琏后人的经过。寻找张侯后人，也非易事，一波三折。十二月初一，天寒地冻，徐霞客冒雨进入吉水县城，找到居住在南门的张君重、张伯起父子，交谈之中，发现此张非彼张，真正张侯后人居住在城南山区西园村。当晚，徐霞客即冒雨下舟，沿西南赣江行，经过十三天，终于在找到西园村，寻找到张侯后人张淮河张二巫。期间经历被抢身无分文、“卧雪鹭洲”。在西园村，徐霞客受到张侯后人的隆重接待，同时得到了张宗琏亲笔书的《南程续集》，视为珍宝。后来徐霞客在湘江遇盗，这本遗著随书箱被抢丢失，徐霞客抚膺不已。《徐霞客游记》这段记载表明徐霞客对张宗琏的崇敬和怀念。
（三）徐霞客与廉政文化探析
“春随香草千年艳，人与梅花一样清”。从徐霞客重修张侯庙行为中，我们看到了徐霞客价值取向和政治态度，徐霞客眼中的好官就是象张宗琏这样一生正气，一尘不染，为民请命清官循吏。事实上，徐霞客交往的官吏中，均是耿直忠正、清正廉洁、铮铮铁骨的人物，象黄道周、文震孟、陈函辉、缪昌期等。徐霞客喜欢山清水秀，喜欢自由的空气，带有一种清白的风骨，他对当时浑浊的政治气候是十分厌恶反感，特别是对魏阉，直称“魏珰”，流露出深深不屑。徐霞客游记中也记录了一些为民谋福、有责任担当的清官循吏，象大理李元阳、云南巡抚王伉、丽江木增等等。徐霞客身上的正能量与廉政文化建设是可以关联，比如坚定的理想信念、独立和探索精神、简朴生活、坚韧不拨的意志品格等等，这方面值得探索研究。
